當下秦歌不再解釋昨晚的事,反拉了青羽的手道:“我對你的心,你還不知道嗎?”這句莫名其妙、卻任何時候都力重千鈞的話說出來,青羽固是張嘴發呆、滿麵飛霞,二寶早把鐵生拉了過來,鐵生捧著碗水,要請貴客喝的,見到這幕,手一抖,就把碗摔在了地上。麵紅耳赤蹲下去揀,身軀太大,又碰下旁邊的架子,“嘩啦啦”東西掉了一地,當中有樣特別的物色露出來。
似乎是用棕葉編成一個橢圓,還是新做的,上麵用淡綠色的顏色水描了什麼。秦歌“咦”了一聲,很新鮮,要過去揀起來看。鐵生大急,劈手不讓,秦歌已經捏住邊兒。兩人眼看便要奪起來。青羽“哎呀”了一聲:“別搶壞了!”兩人一愣,都住手。
青羽過去一看,讚不絕口:“好特別,這是你做的嗎?”鐵生吭哧吭哧說不出來。秦歌又在旁問:“畫的是什麼東西?又不像是花葉。”鐵生大窘。
他一輩子活在小作坊裏,隻知道怎麼苦做苦熬,父親去世,本來以為熬不過去了,平白出來一個青羽,真如二寶說的,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一般。他戀慕不已,卻無論如何不敢開口,所以偷偷做下這個東西,畫的是羽毛,哪裏好意思跟人說的?真恨不得地上開個縫子,他就連人帶扇跳進去罷了。
秦歌是多少聰敏的人?看他神色,什麼不明白!先是氣恨的想:這樣的人也跟我搶?但仔細再看鐵生,濃眉大眼、五官周正,竟然也不醜。何況長得這麼高。秦歌是一直嫌自己個頭長得不夠快,見到鐵生這樣的巨人身材,難免矮上三分。心裏特別的不痛快,便道:“這做的是什麼?”心想,不管是什麼,他總要好好的奚落這人一番,以出氣罷了。
鐵生沒回答,青羽代他回答了:“扇子罷。”
雖然沒有完成,但她一眼就看出來,是安在蒲扇當中的圓畫。隻是做得大了些,恐怕隻有鐵生用的那種特大號扇子才能裝得下。
“這怎麼叫扇子!”秦歌大聲道,“我們行裏,來來去去銷的都是扇子,何嚐見到這種怪模樣的東西!”
青羽忽然心頭一動。關於作坊以後的生意,她終於有些兒主意了!
青羽去見嘉時,見到全身金光閃閃員外袍的秦老板,怪誠恐誠惶的站在後門那兒等著,像一條可憐的金毛犬等待女主人召見,聽見腳步聲,就把耳朵搖一搖,見到青羽,趕著打招呼:“青姑娘!你們坊主也實在太忙了,啥時候得空見我哪?”
“坊主……青羽不知道坊主的事。”青羽囁嚅著,躲他遠遠的,溜進了門裏。居然有人能把男女之情表現得如此坦蕩,奇怪,她隻是看到一點點,都已經臉紅。
嘉沒有刁難青語,直接叫她進去了。暗金獸爐中香煙繚繞,窗簾半卷,淡淡陽光正從窗外竹梢上透射進來,窗下一個墊子,她半蜷半坐在上頭,像隻貓。
青羽在室中,訥訥問:“坊主,秦少爺來說……”
“你也來罵我是狐狸精?”嘉淡道。
“不不。”青羽忙道,“隻是,不相信坊主怎麼會……”
“為了替你出口氣呢?”嘉挑挑眉毛。
青羽張口結舌。秦歌真的猜中了?但,這怎麼可能?!
“你不信?為什麼?女孩子活該受氣就不能報複?用這種報複手腕就不行?”嘉一句逼一句問。
“不,隻是……坊主不值得。”青羽低聲道。
嘉的目光也柔和下去:“我想找個歸宿不行麼?”
“那、那自然好。”青羽結結巴巴。女人總是嫁了人好,她迷迷糊糊覺得大部分人會是這樣想的,可是、可是——“坊主,你真的要找這樣的歸宿?”
嘉抬起手,對著光端詳自己的指尖。依然很美麗,但她自己知道不一樣了。跟年青時相比,畢竟是老下去了,像花再美,也總要凋落。隻是,從前她總以為自己會在全盛時凋落枝頭,卻料不到拖這樣長罷了。
從前啊……就從前的她來說,也許能嫁這樣一個死心塌地、殷實、也不算很老的商人,已經算是好歸宿,青羽懂得什麼呢?她懷疑自己什麼時候能下決心向這孩子說當年。謝扶蘇會嗎?那倒是很有意思的事。她彎起嘴角:“放心吧,我過會子就叫他回家。沒什麼事,都是誤會了,你不用擔心。”
青羽終於能笑起來。嘉看著她身邊巨大的草袋:“這是什麼?”
青羽緊張的打開袋口,將裏頭的東西畢恭畢敬捧給嘉看。嘉隻是瞄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反而向後退一點:“這是什麼?”
這是一把巨大的蒲扇,以竹為框、為柄,青布沿邊,當中是棕葉編的圓飾。
“這是新做的扇子。”青羽小小聲說。
一般大小的蒲扇,隻要當中一根扇把兒在,就能夠自己支撐自己的重量,沒有必要加竹邊。正要做大了,竹蔑的框架才需要存在,而且具有特殊的美感。青羽想,普通的蒲扇養不活這個小作坊,加上有特色的產品,會有幫助吧?
“扇子?”嘉糾正她,“不。這是一把鄉下人做法、不知道能有什麼用的、葵扇形狀的巨大東西!”
這個評價真毒。嘉的話一向不客氣。青羽埋頭:“雖然樸拙一點,可是像稻草編的鄉間玩藝兒,也有它的美麗,是不是?”
“不是我欣賞的那種美麗。”嘉冷漠回答,“給我看這個做什麼?”
“不知道能不能幫忙推介一下這個……”青羽囁嚅道。
“不行。”嘉一口回絕,“引秋坊是我一手建起來的,我隻做素扇,這是我的天地,其他跟我沒關係。你如果有你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去做,跟我無關。”
青羽低頭,又把扇子收了起來。
“怎麼不說話了?不再求我?”嘉看著她。
“坊主說得有道理。自己想做的事,怎麼可以勉強別人改變原則來幫忙。”青羽道,“我回去再想辦法吧。”
嘉歎氣:“回來!我問你,這東西不是你做的吧?”
青羽承認:“不是。這是何家作坊的一位大哥平常做的,我覺得很特別,所以拿來請坊主看。”
那鐵生,原來從前做了好幾把這樣的扇子,青羽見了,覺得都很有稚拙之趣,跟市麵上扇子迥然不同,所以才拿來的。
“那你做了什麼呢?”嘉把旁的不理。隻盯著她問。
“我……”青羽語塞。她隻是學了點最粗糙的手藝,幫忙趕了一段時間的工。這算做了什麼?
“這麼多年,什麼都沒學會啊!你現在呆在何家扇坊?沒去其他地方?真的?”嘉“嘖嘖”咂嘴,揚聲道:“叫依依來!”一邊要站起來,腿一伸,“噯喲”一聲,像是麻了筋。
青羽忙上去幫她按摩,嘉笑道:“笨手笨腳。算了。還不如我自己來呢。”青羽羞愧退後。嘉又轉了心意:“你來吧。”青羽俯下頭,絲一般的發質、清俊的側麵……真像“那個人”啊。嘉心下酸軟。
“坊主又是老毛病犯了?”青羽問。
“嗯。”
“要請……謝先生來看嗎?”青羽心跳加快。嘉看了她一眼:“老毛病了,他能做什麼?多拖幾天算數。當年我仗著身子旺健,貪涼縱……算了,反正樂也盡樂過,病死又算什麼。值當了。”嘉道。
青羽埋頭。也許坊主說的話有道理。坊主當年過的生活,也許比她一輩子都快樂。但,還是叫人難免難過。
她隻是分不清到底為坊主難過多一點,還是不能借坊主力量找回謝先生見麵、這份難過多一點。
“坊主?依依來了。”依依在廊下膽怯的叫,像老鼠叫貓。
“你來得好。”嘉換了副麵孔,冷冷一笑,拿出個匣子,丟到她麵前,“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