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自是詩成酒醒後(下)(1 / 3)

要說這蒲扇,又叫葵扇,用的倒不是蒲草葉,而是棕櫚葉,隻有端午割下來,洗淨、陰幹、壓平,才是能用的好葉材。何家曆年做這個,自然積下好材料,雖然前陣子破敗,大家不經心,蟲咬破了些、又汙損了些,仍餘許多能用的,不必現買。

既有了葉子,接下去隻要把葉子一片片的拚起來、再把邊兒一沿、加個扇把,就能用了,所以許多人家都是自製蒲扇的,若要向店家買,自然是要店家做得精致些,才劃算。因此何家作坊自與尋常人家做的扇子不同:

第一樁,棕葉陰得極幹、壓得極平,且洗的時候就加了防蟲防蛀的藥水,陰幹後格外的防蟲耐蛀;第二樁,棕葉拚接前先經過修剪,剪得極整齊,拚接後也格外的密致緊湊;第三樁,沿邊時不打馬虎眼,用的是青布、白布,細細沿出來,這份手工又能值上些錢;第四樁,扇把兒釘得牢。所用木頭原來是用雜木,磨光了塗上清淡的漆、畫些吉祥如意的字樣或圖紋,如今何老頭餘下許多竹材,便用竹子做了扇把,依然仔細打磨了,倒也輕便美觀;第五樁,扇麵還用顏色水再畫些圖案出來,或是胖娃娃、或是蓮花紅魚,比素蒲扇又賣得貴些,倘若在扇中再釘一塊圓形白布、繡上圖案,那便可賣得更貴。

青羽問了何老頭買竹材、及積壓沒賣出去的新型蒲扇,足欠下兩千錢的周轉,若是素蒲扇,賣給批發的商人,十二個錢一把,不算人工,單扣掉材料費,賺五文多,若是直接拿到市麵上賣,則是十六個錢一把。有圖案的扇子雖然能賣貴些,青羽算下來,一時趕不及,便先叫做素蒲扇,一部分交給批發商,另一部分呢,可叫媳婦先帶著小孩到左近村鎮賣一遍,那末做上八百把蒲扇,其中視情形再加些花麵的,耗時大概多半個月,可先把債還上,另還買米買菜,最低限度應付了開銷,再做打算。

因此這邊熱火朝天做著。鐵生雖然人大手大、心思倒細。那把傘般大的扇子,就是他自己做出來。用細竹蔑套出三層骨、中間再紉進扇葉,別出心裁、結實方便。他做起正常尺寸的扇子來,雖然因為手指粗大的關係、要做得慢一些,但活兒可是不含糊,說話時雖然木訥些,但理路是極清的。青羽受他指教,一點就透,不一會兒便可上手,雖然一時也有弄亂了葉子、沿錯了布的錯誤,但大家在齊心協力幹活時也都難免犯些錯,快手快腳收拾完了,再說說話,光陰倒是過得容易。

秦歌來到時,青羽臉上抹得烏烏黑,正蹲在灰塵裏、跟幾個小孩一道兒收拾一大捆蒲葉,動作已經挺熟練了,看見謝扶蘇來,驚喜的叫了一聲,紮撒著兩手站起來,笑:“可惜沒地方請您少爺坐了。”

真的,這整個院子裏裏外外,忙得像戰場。

生活根本就是這樣,要末拿出打戰的勇氣,遇壕溝跳壕溝、遇碉堡炸碉堡;要末倒到陰溝裏腐爛掉。也有些人一生順遂,至死不遇見任何戰役,那是他們福氣。而青羽,她是有本事,跳進任何一道溝裏,然後把陽光都帶進去的。

“我去引秋坊找你,你坊主說你可能在何家扇坊,所以……”秦歌看著這張烏漆抹黑的臉,終於把旁的事先丟開,跳腳道:“你糟不糟蹋自己啊?這成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青羽袖子早撩得高高的,就拿手臂隨便往臉上抹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臉肯定髒了,但是,為勞作而髒,不丟人。晃著兩手、隻知道怨天尤人,那一種才丟人。

“你你你,你是這家的私生女?還是你欠這家人的錢?”秦歌一迭聲問。大寶他們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他看,青羽怪臊的,隻好將他拉到旁邊,把來龍去脈又說一遍

“救扇坊?你當你是仙女下凡啊?”秦歌這麼理想主義的少年都開始翻白眼,“所以,現在那你打算怎麼辦?”

“先把材料理清爽,把老樣子的蒲扇做出來,賣掉,以後再想辦法。”青羽說完這句,又笑著道,“你知道坊主曾經問過我一句話嗎?”

“什麼?”

“她說:你覺得扇子是個什麼東西呢?扇風涼的嗎?還是擺設呢?——我到現在也不能想通:扇子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但是蒲扇,它材料比較普通、製作比較簡易,大多數做工、種田的人們,勞累煩熱了,拿著它扇一扇,不要多麼花俏,隻要輕便、結實。老先生加的竹骨,我到現在也沒想通道理,所以很多人大概也想不通吧,所以他的新扇不好賣,連扇材料的成本都虧進去收不回來,這就是道理了。”青羽伸個懶腰,“既然如此,先叫他們按老法子做好扇子賣掉,把眼前的債還上,以後再慢慢說吧!”

秦歌看著他們,無話可說。用這種笨辦法想救一個作坊,而且是負擔如此之重的作坊,怎麼可能?頭疼!他呲了呲牙,總算想到個兩全齊美的主意:“我有事托你。你要幫了我,我能給你一大筆錢——我零花錢隻偷得出幾兩銀子,潑了天了,可你這事要辦成,我媽能出幾百兩。你看怎麼樣?”

這時節,普通白米九百多錢一石,一個健康的幹活男子放開肚量,大約個多月能吃掉一石,幾百兩銀子,可供幾十個人吃幾十個月,何老頭兒欠下的、幾乎把全家壓垮的債,也不過二兩銀子而已。窮人家跟商人家的差距,就有這麼大。青羽不覺心動:“你要我做什麼事?”

“我……”秦歌眼圈紅了,抓著青羽,“你要救救我爹!”

救?若是生了病,豈不是要找謝扶蘇才對?秦歌這麼沒頭沒腦的說話,誰聽了也不明白,更別說青羽。幸而他後頭就說明白了:原來自他下山後不久,他爹的心就野了,他娘覺察出不對,吵了幾次,他爹索性不要再住在家裏。後來才知道,原來他爹迷上的那個女人,是嘉坊主!他爹甚至想休了他娘,改迎嘉坊主進門呢!

嘉向來對人不假詞色,怎的忽然跟一個土財主勾搭上?秦歌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老爹沒這種魅力,抹著汗道:“宵禁那夜,我就是去找爹的,結果沒成。你娘一定是怪我娘欺負過你,所以在我爹身上算帳!求你去說說,放過我爹吧!”

青羽本能反應道:“她不是我娘,是坊主!”第二句便是,“怎麼可能為了我報仇,做、做那種事?”再想一想,臉氣紅了,“什麼叫‘放過你爹’?如果你爹真的喜歡我們坊主,是他的問題,難道是我們坊主的錯嗎?!”

她護起短來,像隻小母雞似的,但心下也覺慌神,忽瞥見秦歌袖口露出半截手腕,上麵有個傷痕,竟似乎是牙咬的,而且宛然新鮮:“這裏怎麼回事?”

秦歌臉一紅,放下袖子遮牢手腕——昨晚那鬥篷少女劫他去後,把鬥篷帽子放下,果然是小羅刹,姣好容顏心事重重,難得的靜下來,有種奇異的美,月光下站了半晌,忽道:“你心尖上那個姐姐,我實在想殺了她的,但我自己也是女孩子,從沒為自己不開心就殺過其他女孩子,這卻難辦。”

秦歌心下一跳。虧他還算有自知之明,想來小羅刹總不見得吃他的醋、吃得要打要殺的,總是逆天王對青羽放不下,才觸動這位姑奶奶心裏逆鱗了,忙陪笑道:“姑娘天人之姿,當然不跟別的女人一般見識。這是姑娘的長處。”

“我天人之姿?”小羅刹含著兩泡眼淚死死瞪他,“你又不喜歡我!”

被人瞪著是不太舒服的,可是她長得美,那又另當別論,秦歌的舌尖頓時有點不利索——他要能利索,他也不算少年了——“我喜歡你,當然喜歡……”

“那你肯盡力叫我開心、叫我解氣?”

“當然!”

小羅刹“好”了一聲,抓過他小臂,啊嗚一口就咬了下去!秦歌先是駭呆了,沒覺過疼來,等緩過這股子疼勁,嗷嗷跳腳跳得三尺高:“你幹什麼,放嘴放嘴!”至於硬把手臂抽回來,他倒沒幹,不知因為不夠力氣、還是怕拉壞了她編貝般的牙齒。

色狼和情種的區別,就在於情種心中還有個“憐”字。秦歌心裏,此字甚沉甚大,是用狼毫筆寫了、還加金剛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