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官府一直到何家人都走光、青羽他們留在何家扇坊不知多吃了多少頓飯,都沒有動靜。連城裏對那神秘凶惡逃犯的抓捕,都鬆懈了下來。朝堂上,聽說老城主病重了,現在是少城主當政,很是抓了幾個違法亂紀的大官。刑農工商,事事辦得井井有條,唯獨沒再理會這獨犯了禦林軍的何家扇坊,穿鬥篷的人再也沒出現過。謝扶蘇都不知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倒是秦家商號出了點事。
有個女孩子到秦家鋪子裏大鬧,叫秦家公子出來說話,一刻不出來,她拆了一十一把扇子,兩刻不出來,她號稱要拆二百二。
看守鋪子的朝奉當時就不幹了,亮起嗓門要叫官兵來收拾她——像各商鋪一樣,秦家鋪子一年到頭不知孝敬給官裏多少錢,這等時刻還不叫他們來出麵?
女孩子倒不怕,鼻子一皺:“叫官?”笑得前仰後合,“叫呀!我不經官,叫秦歌出來見我,是給你們秦家麵子。”手往櫃台上狠狠一拍,“給你臉你不要臉。通天是吧?叫啊!”
朝奉給她鎮住。
仔細看看,這女孩子雖然臉皮黃了點、雀斑也多了點,眉目也算周正的,尤其那雙水當當大眼睛,簡直的勾魂兒。秦歌之到處風流,又是人人盡知,爹打幾次、娘哭幾次,全沒用的。莫不是秦歌跟這個女孩子不清不楚、做下了什麼事情?朝奉心裏打著鼓,不敢決定,隻能進去稟告老爺夫人。
秦老爺氣得胡子亂翹,一迭聲:“那小畜生、小畜生呢?找來,給我打死!”
秦太太乜他一眼,鼻子裏“唔?”一聲。
秦老爺頓時想起他跟嘉一場荒唐、最後碰一鼻子灰,還是不得不回家來,對太座是太也對不住,頓時氣也虛了、肩也塌了、笑容也諂媚了:“這事,究竟如何,還未可知。先找歌兒來問問。”
找秦歌談何容易!他在雲心那邊消遣呢,兩個人青春少年、千伶百俐,將幾月後要用的燈謎拿出來為難一番、又把市麵上一些都曉得的人物嘲笑一會,言語間,佩擊釵搖、襟擦袖接、眉飛色舞,滿室間春意融融,秦歌樂不思蜀,縱然天火降下來燒,他也不想走的。直到秦家老仆幾乎給他跪下了,雲心看著實在不像話,才硬推他出門。
等秦歌到了鋪子,這鋪子裏若有一萬把扇子,已毀了九千九了。這女子糟蹋扇子的功夫恁的好,遇紙則撕、遇絹則戳、遇象牙則磕打、遇金銀則踩踏,當真是玉手過處,寸草不生,豔目睇時,遍野屍橫。秦歌一腳踏進鋪子,朝奉是用哭的腔調抱住他腰的:“小爺,你可回來了!”
秦歌看見那女孩子,怔一怔:“這位姐姐,我們見過?”
他別的不行,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敢號稱過目不忘,更何況欠過風流債的女子?但眼前這張臉,卻著實陌生得緊。要說從沒見過呢,眉目間又確有些眼熟,叫他好生躊躇。
“你自然不記得。”女孩子啐道,似是說氣話,唇邊卻在笑,過來,將他手腕隻一捏,秦歌頓時大叫:“啊,你!”注目於她臉上,仍然驚疑:“你?”
“我。”女孩子筆直拖了他走,“出去說話。”
秦家二老一時也看傻了,等反應過來,叫人“快快,跟著少爺走!”出得門來,卻哪還找得著秦歌的影子?
“好姐姐,緩一點兒,可憐小生沒習過武。”秦歌腳不沾地被她往僻靜地方拖,一路告饒。
“誰是你姐姐?”女孩子橫過來一眼。
“那是妹妹。”秦歌柔聲喚,“好妹妹哎……”
女孩子耳際一紅,兜頭啐他:“占我便宜,你想死!”
“是是。”秦歌沒口價告罪,“那是仙姨、神娘娘、姑奶奶、小羅刹菩薩哎……”
“你倒認得出我。”小羅刹把他一丟,回手撕下人皮麵具來。
“姑娘這雙手,觸膚難忘。”秦歌揉著手腕,雪雪抽冷氣。除了小羅刹,更哪個女孩子一手差不多能捏碎人骨頭的?
“沒用的東西。”小羅刹瞥著他手腕上那圈紅手印,冷哼。
“是是,我沒用。”秦歌亂沒脾氣的答應著,“不知姑娘找我這沒用的東西有何事?”
這話一出,小羅刹就安靜了,拿腳踢著地上的石頭,半晌,道:“你最近又不去找青羽了?”
“呃……”秦歌一言難盡。青羽她是個怪物!乍一看軟綿綿的、怎麼捏都可以,其實呢,嚼不透、扯不爛,油鹽兒不進!再加有個冰山般的謝扶蘇、鐵塔般的鐵生左右衛護,秦歌這軟硬釘子碰得也夠了,雖愛青羽這份心還放不下,倒不妨在雲心那兒多找點快活日子,也算不枉青春。
“我可以殺她,真的可以殺她。”這串話沒頭沒腦從小羅刹口中溜出來。她好像也被嚇著了,雙唇保持著“她”的那個微張姿勢,合不回去,但也沒收回她的話。風吹過他們的頭發,天氣很有些涼了,柳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剩下幾片半青黃的萎頓葉子,像有毒的魚幹一樣,穿在柳絲上,輕輕搖晃,不知想請誰吃。
“你是說,你想……?”秦歌咽了口唾沫,艱難詢問。
“我想。”小羅刹急促的喘一口氣,閉緊嘴唇。
“啊,那個,我爹每次看哪個女人多一眼,我娘也總是說想殺人,哈哈,女人都是這樣的啦。”秦歌試著打哈哈。
“我可以做到。”小羅刹打斷他,抬起自己的雙手看著。
她的雙手嬌小白晳,像朵初開的花。它們可以輕易扭斷青羽的脖子,這是真的。它們也許已經不止一次折斷其他人的脖子了,這也是真的。
“她身邊有謝扶蘇。謝先生會武功。還有鐵生,鐵生力氣也很大。”秦歌緊張的捍衛青羽,仿佛他多說一句,青羽就多一重保障。
“嗯,龍哥哥也不許我動她。但我現在忽然有了個好法子,讓龍哥哥都不會保護她,我可以把他們全殺了。不應該殺女孩子的,我,尤其不應該設計殺龍哥哥寵愛的女孩子。我下了決心要好賢惠好賢惠的。可我好亂,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亂,我至少知道怎麼結束這麼亂的心情,斬斷它的源頭……”小羅刹無意識的重複一遍,“我真的可以做到。”
風吹著,殘柳似在沙沙重複:“可以做到可以做到……”
“那末,你來找我做什麼呢?”秦歌輕聲問。
“我不知道。”小羅刹無措的抬起眼睛,“因為你覺得我是個好女孩子?”
“你是!”秦歌向她保證。
“可我不是啊。我有那麼多秘密、做了那麼多事,好像再多做點什麼都可以似的。我跟自己說,我可以做,就看看自己的手。但又有個聲音說,不可以做,於是我……”她望著他,“我就來看你。”
秦歌凝視她的眼睛,張開手,把她抱在了懷裏。
就像看見一朵花淋在雨裏,他會駐足為它撐傘;看見這樣一個女孩子,他忍不住張開手抱住。
“你也喜歡青羽,你們都喜歡她。”小羅刹在他懷裏啞聲道。
“不,我喜歡你。”秦歌道。這句話說出來時,他是真誠的。
小羅刹忽然一指戳在他心口,推開他。
“你……你幹什麼!”秦歌捂心哀鳴,臉都痛白了。
“我會再考慮考慮,至於你啊,”小羅刹又恢複了活潑神采,拎起他的耳朵皮子,“我不管你到什麼地方野,總之我要見你時,叫一聲,你就要立時三刻趕到,知道不?遲一點仔細你的皮!”
嗚……他不知道……如果他有幸當皇帝,下一道命令叫全國女子都不許習武好不好?雖然習武的女子很有魅力,但被習武女子拎著的皮……真的很痛……
雲心臉色慘白。
天氣一夜轉冷,河水並沒有結冰,但瓦背有了微微的霜。
最要命的是,所有塗上密蠟的扇骨,都被凍成蠟黃。
一個孩子的小臉被凍得蠟黃,就已經夠讓人心疼。扇骨被凍黃,簡直讓人心碎。
“扇骨是我親手調理,絕不會因這一點點溫度出事。是扇蠟。她賭我過不了這個年關,一定會塗上她故意讓我偷到的蠟方,棲城的天氣,快過年了才轉冷,那時我們扇子都賣到經銷商手中,一受冷,品相變質,客戶紛紛退貨追款,雲水坊滅頂之災。”雲心握拳,“她好毒。”
雲貴愣了愣,臉色倒靜下來,伸手碰她:“我們僅剩的錢都押在這批貨上,現在毀了,是天意。”
他的手幹燥溫柔,罩在雲心冰冷的手上,雲心卻一把甩開:“不,還沒有完!”
雲貴趔趄了一步,倚住牆,抬手捂住眼窩,麵部痛苦,腰似不堪重荷般緩緩彎下去,手在抖。
這不是雲心一甩之力所能致。他有宿疾。
雲心快步上前,自他背後張開雙臂懷抱他,熟門熟路在他肩、額頭的穴道按摩:“哥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惹你生氣。可是哥哥,老天可憐我們,提前讓天變冷,還沒有出貨,還來得及。我會有辦法的!”
“不行就算了,雲水坊縱然今天關張,也不是你的錯。”雲貴啞聲道。
“不,我會有辦法。我已經想到辦法!”雲心堅持。
雲貴默然不答。
有些人夠本事,每逢難關能靠自己的能力撐過去;有些人更本事,逢難關能靠有能力的人幫忙撐過去,靠不到時,用哄用騙也要創造個靠山出來。雲心就是這種人。至於還有一種,不必出力出腦、甚至不必出聲,自然因緣際會就能渡過難關的,那是運氣,無關人力,投胎一向是個技術活,爭執不得。
雲心去找秦歌。
受過小羅刹警告之後,秦歌心裏是願意到雲心這邊透透氣的。小羅刹生得美固美、對他也似乎產生了些情份,但實在太辣了,像盤紅辣椒,同堅韌寡味的青羽走兩個極端,都有些叫人吃不消。他還是願意同雲心常來往。雲心,雲心是元宵湯,紅豆餡的,軟糯綿長,又不至於太甜,既端得上台盤、也放得下身段。雲心是個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