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秦老爺嚴令他禁足一年。照這位老爺子一慣來的脾氣,命令向來是可打折扣的,但再打折,總也要有個把月出不去了。秦歌不敢說出小羅刹江湖上的大名,秦老爺隻當他勾引煙花女子、又或窮人家浪**兒,故禁了他足,免得他出去禍害,也是為他好的意思。秦歌心裏叫苦:“你困我在家裏,豈不更方便那女煞星找我麼?”但又不好說得,隻能苦苦哀求,至少準開禁去雲水坊。雲水坊算是墩厚老商家,雖然嘉同雲心鬧過一次,裏頭疑霧沒拆開、雲水坊的老牌子不至於立刻砸沒了,經營的困境又有雲心支持著,外頭看不出什麼來,秦歌在那邊走動,還算合宜。秦老爺的口氣便有些鬆動。無奈秦太太實在看不上雲心,說這女孩子眼風兒太活泛,身家又不清不楚的,倘若一勾搭兩勾搭、竟勾搭進門,那祖宗祠堂也要不樂了,因此竟摞下狠話:既然禁足,哪裏都不能去,何況還專去雲家,是什麼說法?難道雲家同秦家是一家不成?秦歌要敢動這心思,她登時上吊請他看!
秦太太上吊也不是一次兩次,輕車熟路,拿手得很,包管又熱鬧、又到位、還不至有性命之虞,端有一甲子功力。秦歌同老父一樣頭疼,隻好乖乖給她挾製住,果然出不得門。
雲心稍微知道一點端倪。她乖巧,知道女孩子此刻不宜直接上門求見,惹得對方家長不悅,平白掉價。她封了一個盒子,叫老媽子送進秦府去,說秦歌忘在雲水坊的,現封還來。
一個盒子,秦家二老若還過問,那秦歌就成了囚徒了,哪還有公子派頭,於是這盒子就大門不驚、二門不動的,通過他丫頭的手,直接擱上了他的案頭。
秦歌不巧卻正在忙碌。他有什麼正經事?簷下盆子裏一株杜鵑在這大冷時候,竟忽然爆出兩點兒花芽來,一屋子丫頭嘖嘖稱奇,秦歌悶悶的披了件大紅錦狐袍子、把好好一雙黑絨雲花藕合地雙梁鞋當懶鞋趿著,走出來問清端倪,來了興致,將這廊子上下左右猴看一番,道:“天地萬物,原本都比人有靈性,人不開心的時候也要笑、開心的時候也要硬憋著自己,隻有這植物啊,不想開的時候,縱皇帝下令它也開不了,既開了,必有這個天時地候叫它開。”指著簷下一個煙道,問,“這是什麼時候造的。”
有機伶些的丫頭即刻答道:“老煙道去年堵了,開春時改砌在這邊,沒怎麼用,還是前兒天氣忽然變冷,夫人怕貓兒受涼,叫這裏生起火來。”
原來一牆之隔竟是貓室。
秦歌拍手:“著啊,娘那寶貝有點痰疾,不能受煙,炭從宮裏托人帶銀絲炭,還是我親手幫她驗的呢!銀絲炭暖而無煙渣。曖氣經煙道向這邊排,又沒有黑髒的煙渣兒出來,花兒但覺舒暖,隻當春天到了,才暴出這兩點芽兒試探春光。這也是造化神妙了。”
眾丫頭聽著有理,齊齊圍著那花讚歎,又誇羨少主子智慧超群。秦歌骨頭被誇得輕飄飄,揮手:“既然有緣,我們便把它捧進室中,好好烘培,開出花來,也是盛事。”丫頭們手鐲叮當作響,齊齊跳躍鼓掌讚同,搬花的搬花、理炭盤的理炭盤,甚至有拿棉被來給花盆捂的。全擺弄停當,秦歌才看見案上盒子,愛這手掌大的花梨木七彩描金盒兒端正玲瓏,便問了句:“誰送的?”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響,才有人想起來,道是雲水坊封還的。秦歌登時跳起來:“怎不早說!”將手邊一隻淡荔枝紅水晶盤子碰下,盤裏小小金桔狀的糖果嘩啦啦散一地,並那隻盤子也碎成幾片。
“少爺最討厭了!”丫頭叫起來,蹲到地上收拾,不小心,“哎喲”紮到碎片利邊,幸而也未出血。秦歌倉促的低頭看,心裏很覺後悔:他愛惜這隻水晶盤子,像愛惜每個女孩子一樣。私底下他覺得每一塊水晶都不應該破碎、每一個女孩都不應該受傷與哭泣。但花開是為了凋謝,他再怎麼小心,也總難免觸傷這些脆弱的生命。
他打開盒子。
這盒子裏竟然空無一物。秦歌大奇,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雲水坊裏去得多了,拉下什麼什麼東西都有可能,但一向聰慧妥貼的雲心何以封個空盒子過來?
秦歌心中一動。
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他聞見一縷香味,
似午後,南邊遙遠的城池。聽說那裏靠海,有一種花叫雞蛋花,碩大而清香,陽光終年灑在它身上,它的氣息都鍍著金邊。
這是秦老爺叫商隊路遠迢迢剛采買來的新香粉,打算合在香囊裏作扇墜賣的,想必受歡迎。他娘也喜歡,先搶了一包,他在娘那兒撒嬌撒癡要了半包來,送於雲心。
“新香粉?南北交通都從棲城過,扇業上牛鬼蛇神都有用,能搜刮的都搜刮盡了,還有什麼新香粉?”雲心當時駭笑,拿著聞了聞,沉吟片刻:“是合出來的罷?有冰片、桂花、鼠尾草,還有幾樣……合得倒別致。像雞蛋一樣、又不覺腥氣的基調,不知是什麼香。”
秦歌五體投地:“是,是。是合的。爹打算到時摻得稀點,號稱是全新的花朵提煉出來,免得人仿。”
雲心一笑,握在掌心:“那我就收了。”
“很配你。”秦歌不邀功,隻奉送好話。送好話比邀功更見功。
雲心歎出口氣,倒向他坦白:“我正想給扇子染上香味,你送的這一味我喜歡,大約會用。秦歌你放心,我一定對方子加以改動,不至連累你。”
秦歌一笑:“隨你怎麼樣。真要有人問,我這包香粉我自己丟了,與你無關。”
他不是個蠢人,知道他自然要有點用處,雲心才對他這樣好。有用就是他的福氣,他不計較。屆時父親的生意會否受損?咦,他雖是公子,每月的零花錢扣死了就那麼點,受不受損同他何幹。至於說百年之後那份家業是他的,他拿到手後也不過是討女孩子歡心,那又何妨現在討。花開堪折終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他看得很清。
他隻是沒想到雲心這樣能幹,短短幾天,真的仿了出來,又另摻一種氣息,仿佛雞蛋花開到月夜,金粉未褪、另有種清涼的韻味流動,令人隻想歎息著躺下來與愛人相擁。
女子多靈慧。秦歌感歎雲心所能的,勝過他百倍。
他隻是不知道這樣靈慧的女孩子,畢竟解不出密蠟方,墮人圈套,以至要急急設法補救。
“她送這個氣味來,是問我可不可以嗎?一個字都不送進來,是怕惹麻煩吧。所以我該馬上跟她說話,慶賀她、並叫她安心才好。”秦歌想著,忙問:“送盒子的是誰?還在嗎?”
丫頭們笑著回他:“是雲水坊的汕嫂子,也沒說要回信,當然即刻謝了人家、給了辛苦錢,人家自去了,還等到現在?”秦歌嗐聲跺腳,自己趕到二門去,門子攔住:“少爺,老爺說不讓出門。”秦歌不理,一把推開,奔到大門外。
門子的力氣攔不住他?才怪!他是金鳳凰,縱然說禁足,要是推來搡去碰傷磕破了,門子飯碗還要不要。隻能讓他過去,自己在後頭緊追著不放也就算盡責了。
秦歌腳蹬著門檻,看著街上人流,也覺自己荒唐:人家早走了,追有什麼用?真對雲心過意不去,出點錢,托個下人去傳話即可。何必硬衝門禁,叫門子為難。回頭讓爹知道,也不是個事兒。
“哎,那不是汕嫂子!”丫頭們在後頭歡呼。
果然那位大嫂晃著雙手,仿佛不經意似的,一搖二擺過來,見到秦歌,咧嘴笑:“哥兒,咋站這兒?”
秦歌如見仙子下凡,忙把她叫進來,問好問歹,湊頭切切私語。門子隻知禁足,並未得令說不許秦歌交接外頭人。而今公子爺不再硬往外闖,隻是說說話,他已經念佛,哪敢打擾,隻在一邊守著就是了。過一忽兒,汕大嫂卻抬頭向他一笑,手裏酒葫蘆衝他一晃:“本來特特出來打個酒回去叫老頭子吃的,一想,打錯了,老頭子吃白幹兒,我咋把花雕打給他。大哥,來一口不?反正我拿回去也是白費。”
天下門子,沒有一個不饞酒的。這門子口水當場就流了下來,還顧忌著看看秦歌,秦歌滿臉是笑,也叫他飲,還叫拿果子豆幹來佐酒。門子一杯兩杯,不覺飲過量,迷迷糊糊盹著了,待醒來時,金烏西斜,已過去半日,他忙問秦歌在哪,聽說少爺好端端房裏坐著哪!至於剛剛少爺有沒有去過哪裏?沒人留意。門子心知不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縮頭回去了,再沒跟任何人說。
雲心拜托秦歌所做的,是偷出他家油炸竹的方子。
所謂油炸竹,乃是經過油炸加工、色澤沉褐如舊竹的毛竹,行裏也稱油竹。它品相凝厚,可以仿古,但如細細觀摩,怎比得上真正年深日久的舊扇:真正玩久的竹骨,手撫掌磨之下,如玉一般養出晶瑩包漿來,那才叫自然典雅。相比之下,硬炸出的油竹就忒也俗了,講究精工的扇坊絕不肯碰它,怕掉價兒!但秦家不是專攻扇子的,而是主作營銷業的扇家,外地許多客戶就要廉價、又有古意的東西,俗不俗且不論。於是秦家經手許多油炸竹骨扇,做得多了,漸漸成了家傳手藝,有個秘方,炸出來的竹骨格外醇厚、又不顯油膩,色澤也好,是秦家不傳之秘。
這樣的事也可以拜托,因雲心在秦歌身上下過功力,她知道可以托。
但她這知道,這條路已經越走越險,倘若失足,萬丈深淵、無處回頭。夢裏她曾看見自己的肉身墜進可怕的地方去,不是地獄、因為沒有火焰或鋼叉,隻是那樣深、那樣黑,身體墜進去,即刻就被吞沒。她的靈魂站在上麵看著,也不尖叫,看著看著就醒了,滿身冷汗。她自己拿毛巾拭淨,換過衣服,繼續睡。第二天,陽光照下來時,沒人知道她做過什麼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