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間悵挽裳(下)(3 / 3)

她一點都不後悔找秦歌辦這事,哪怕一旦出錯,身敗名裂。不,她籌碼不多,決定賭,就無從後悔。

但該轉身回家時,她不由自主轉向另一條路,拾階爬上個小山頭,凝視南邊。

豆腐幹樣的小小院子,煙囪裏飄出嫋嫋的煙,清淡、柔和,與下午三四點的陽光融在一起,雲心想這應該是煮竹骨的煙。

那是何家的院落。

雖然還沒有出事,但明明很危險不是嗎?為什麼不逃難、為什麼不奔走,為什麼不對坐而泣、飲食俱廢。為什麼還有心思做扇子?好像那裏的歲月永遠清淡從容,不必擔心任何事似的。

有謝扶蘇在……也許青羽確實不必擔心任何事吧?真的出事的話,反正有人救她逃跑。她又沒有那麼多責任、不需要削尖腦袋站穩腳跟向上爬,跑到哪裏都沒關係。

雲心咬唇。她嫉妒青羽。這是她世上最討厭、也最嫉妒的一個人。

鐵生正抱著一捆蒲扇從門裏出來,仰頭,遠遠看見山上的人影,怔怔。他眼神很好,隔得那麼遠,仍然依稀認出了雲心。雲心也從魁梧的身材上認出了鐵生,忙倉卒回身,避開了,扶著樹定定神,不覺失笑:

她有什麼理由要躲他呢?

撒過謊、存著秘密的人,逃避陽光成了本能,總覺得臉上塗著墨跡,人人喊打。

做壞事真正可怕,一經失足,永世不得超生,哪裏還需要官府花力氣刺配?墨字早刺作心鬼。

“有什麼事?那人是誰?你喜歡她?”胖子跟在鐵生身後,亦步亦趨。

鐵生看看屋內,忿忿回答:“不是,我擔心青姑娘!”雲心總叫青羽幫忙,何家一有事,她立刻躲得人影不見。此刻又站在山頂偷窺,實在可疑。

“青姑娘有謝先生照顧。“胖子應聲而答,理路清楚。

鐵生又看了看屋裏,把胖子帶出去,方才憤怒斥責:“你不懂事!你自私!“

“我失憶。”胖子聳聳肩。

“就算失憶,善良的品德是不會忘的。你根本不關心別人死活,你就是這麼個自私的人。”鐵生痛心叱罵。

“不,我關心你。因為你會保護我。我隻關心會保護我的人。”胖子同他解釋。

“青羽一直也很保護你。”鐵生答。

“她有這個心,但她沒能力。沒能力,跟沒心也差不多。”胖子冷靜分析。

“謝扶蘇有能力。”

“但他沒心。”

“你憑什麼覺得我就有心啊!”鐵生想哭。

“我覺得是。”胖子摸著狗胖的腦袋,溫和道。

軲轆話說到這裏,就沒意思了。鐵生忿忿然扭頭離開:“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胖子呆立片刻,輕輕扭扭狗胖的耳朵,對它道:“其實我還是有很多話好說的。昨天晚上我還想了一首詩呢。”便指著西斜的太陽,吟誦:

“啊,月亮!

它高高掛在天上。

它一定照過我

很久、

很久、

很久了。

可是我完全不記得

什麼時候?

什麼地方?

什麼人。”

狗胖“汪”了一聲。

胖子低頭望著狗胖,滿臉蒼涼寂寞:“我也不是故意忘了我是誰啊……”陽光淺淡,忽有兩條人影飛來,更不打話,一人一邊挾了胖子,便待要劫持而去。

謝扶蘇坐在房中,提筆正刪補一張方子,猛聽見屋外細微的破風聲,立時知道不對,將筆一擲,破窗而出。胖子剛剛張開嘴時,謝扶蘇已掠在院中;狗胖“嗷嗚”一聲跌下來時,謝扶蘇已經掠至他們身前,雙掌分襲這兩人麵門,這兩人都著黑衣、蒙著麵,抬臂一對掌,不敵謝扶蘇內力,雙雙被震回去,毫不猶豫翻腕亮出尖刀,對謝扶蘇疾刺。

青羽撲在門口叫:“先生!”謝扶蘇五指如鉤,向兩人執刀手腕釘去。他手指快到兩人手腕、兩人刀鋒也早到了他手腕,便要劃下,不料他手一轉,閃電般倏起倏落,兩柄匕首“當啷”落地。兩個蒙麵人握著手腕疾退,滿眼是驚駭。謝扶蘇道:“朋友,我立誓不再殺人。不知什麼地方有誤會,要朋友們前來勞頓,可否告知一二?”

這兩人並未回答,又有兩條人影,自後飛來,竟直取青羽。鐵生站在院中,發生怒吼,就奔來相救。他雖然天生怪力,但沒正經習過武,怎敵真正武林高手?好在那兩個,倒似不敢讓青羽受驚的般,作勢晃了晃手,並沒真碰青羽,反而先對付鐵生,“啪啪”打了他四掌,鐵生皮厚肉粗,難得被人打這麼結實,“嗷”痛叫一聲,振起雙臂對敵。謝扶蘇也早一手拖了胖子,捷似飄雲,閃至青羽身前,手一晃,抓住了後來人其中一個的手腕,另一個同伴忙救護,謝扶蘇手已經放開那人手腕,戳中他的腰眼,時機掌握之巧,竟像是這人自己挺身上來請他戳似的。

這人腰眼一麻、內力全泄,弓腰狼狽退下。先前被抓手腕的人也捧著手,額頭上冷汗滾滾而下——他骨頭沒斷,隻是給謝扶蘇輕輕一扯,就搞脫臼了。他竟能忍著脫臼之痛不開口,也算條漢子。

這時節,最先發難的那兩人,被謝扶蘇敲中手太陰肺經,血氣還沒緩和過來,但見後來的兩位同伴遇難,少不得咬牙來救。鐵生適才吃痛,大怒未解。一步踏上前,將那被謝扶蘇戳中腰眼的人雙手舉過頭頂,衝著前來救援的兩人砸去。那兩人心驚膽戰,雙雙往旁一避,竟沒敢接,任那可憐的同伴呼哧一聲飛出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又有一條小小身影飛來。

依然緊披著紫紅的鬥篷,趕不及接住被鐵生丟出的蒙麵人,但來得及射出一條手巾。

手巾柔軟,在她手裏,卻利如鐵片,破風飛出,挨至蒙麵人的身體,倏然又變軟,卷住那人的肩背。那人本來是頭衝下摔出去的,得這手巾一卷之力,得以放正身軀落地。鬥篷女孩流星趕月,並不理會鐵生,手一揚,七道寒光直取謝扶蘇。

謝扶蘇袖子一圈,七道寒光厲芒頓斂,化回本相,原來隻是女孩手中的一枝銀簪。謝扶蘇袖風搭住銀簪,就要順勢碰她的手。

她手指一磕,銀簪斷成兩截,都射向謝扶蘇的心窩。她自己卻從謝扶蘇袖邊一閃而過,拉住胖子的手臂。

狗胖跑過來想咬她,她抬起雪白小靴子,隨意一踢,狗胖頭殼破碎,倒斃當場。鮮血與腦漿瞬間弄髒了靴尖,她本能的在地上蹭一蹭。

青羽捂住臉,大聲尖叫。

謝扶蘇冷哼一聲,也動了真火,鼓足真氣,袖管一回,將銀簪磕落,順便一肘擊向鬥篷女孩。

他擊得正好。鬥篷女孩蹭了靴子後,順便打算賞青羽一腳。謝扶蘇急忙將鬥篷女孩逼退,女孩手裏還拉著胖子。胖子鬼嚎起來。四個蒙麵人都縱身撲上。謝扶蘇雖然不在乎胖子的死活,到這地步,勢不能坐視他們胡為,叱道:“尊駕未免欺人太甚!”放手激戰。

四個蒙麵人武藝也算高強,同謝扶蘇自不能比,唯有鬥篷女孩,伏著刁鑽招術,與謝扶蘇還略可支吾,但四五十招之後,必定落敗的。鐵生很具義氣,不忍謝扶蘇獨鬥,在旁邊也要幫忙,但實在不懂武,反給謝扶蘇添亂,過了兩手之後,索性回身護住青羽要緊。左右謝扶蘇已經穩居勝算了,四個蒙麵人根本已經被打得東倒西歪,真正能打的僅剩鬥篷女孩一人而已。

有個人像葉子一樣,從樹林中飛起。明明沒有風,但他身形卻像被狂風所吹那般迅猛輕捷,直掠向這邊來。

這個人也蒙著麵,但武藝與四個蒙麵人相比,顯然是陽光與螢火的區別。他揚袖,一左一右發出兩道勁氣。一道剛猛,生生將謝扶蘇逼退;另一道陰柔,竟將地上狗胖的屍身卷起,扔向唯一一個尚存行動能力的蒙麵人,那蒙麵人伸手撈住。

謝扶蘇知道來了勁敵,搶步上前。

他身後有人要保護,退不得;敵眾我寡,緩不得。隻能硬碰硬、快打快、強拚強!

劍光閃過空際。

沒人知道這劍是從哪裏來、又是如何閃過。它像是已失去了形跡、隻餘劍意。

謝扶蘇拂袖,他的袖忽然變成了劍,織成劍網,要防來人的無形之劍。

無形之劍驟然消失。消失之處仿佛有吸力,謝扶蘇的劍網為之一滯。

那人喝:“走!”

空氣中又有了劍,那劍像是憑空凝結出來的,刺向謝扶蘇肋下。

謝扶蘇的袖子模糊了,像一朵雲、或者一片霧,虛不受力的罩向這支劍。腰身同時一扭。

青羽張著嘴,叫不出聲。

這個劍術高絕的蒙麵人似乎看了青羽一眼。輕輕的“叮”一聲響,地獄的劍尖仍然刺中九霄的雲袖。

這一聲響之後,蒙麵人、鬥篷女孩,全都悄然遁走,帶走了胖子、甚至帶走狗胖的屍體,隻留下地上一團血跡、兩截斷簪,還有謝扶蘇袖上一個小洞。

謝扶蘇麵色凝重。這是他到棲城來,所遇最強勁敵。若他手中還有當年那柄寶劍,跟此人好好對打一場,最後誰輸誰贏?結果尚難預期。

“先生,這是怎麼回事?”青羽喃喃,看著地上的血,“好過份……”她歇斯底裏哭起來,“這好過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