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青羽和謝扶蘇總算知道,昨天出了什麼事。
秦府張起素幔哀簾,一片哭聲,秦太太幾次哭至暈厥,醒過來後,就拿腦袋往牆上撞,誰拉,她就罵:“兒子沒了,我還要留著這條命作甚!”
秦歌已經橫屍在水池邊。
府令為這案子,極其犯難。要說秦公子是自己失足淹死的吧?頭上分明有被打的痕跡;要說這是人毆殺的吧?偌大個乾坤,哪兒找人去?
原來這官府找犯人,無非兩條路,一找財殺、尋訪看有誰籠了贓物去賣;二找情殺與仇殺,尋訪看死者得罪過誰。但秦歌,漏夜潛出家門,無人知道他出門何事,身上一個荷包,裝著幾個銀錁子,也沒人劫走,他一個少年翩翩公子,並沒結什麼仇,雖跟一些女孩子調笑是有的,也斷扯不到情殺上去。秦太太大哭大鬧、秦府上下使銀兩,誓要追凶報仇,府令胡須都白了幾百根,恨不能買一個死囚,叫他連秦歌的罪名一起認了,胡亂結案要緊。
青羽氣喘籲籲跑回何家扇坊,關起門來便問:“是你吧?”
“什麼?”雲心起得晚,蓬鬆著秀發半倚著床欄,眼圈下仍然有兩抹黑。
“秦歌……秦歌!”青羽渾身顫抖,“是你們?為什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雲心冷靜的推開她。
“昨晚你們殺了秦歌?!”
“這話不可以亂說。”雲心取了她梳子來梳頭,“生死攸關呢。”
“是。生死攸關。殺了人的人,不可能躲過去的!”青羽一手拖了她、一手拖了鐵生,將他們拉到桌前。
“你幹什麼!”雲心抗議。鐵生卻虛弱的像娃娃,隨便她拖。
謝扶蘇默不作聲抱著雙臂,看著他們。
“做一把扇子!”青羽命令,“扇藝是心跡的反應。如果你們說你們沒殺過人,是無辜的,那還敢用這雙手拿起這些材料,做一把清白無辜的扇子嗎?做啊!”
雲心嘴角撇了撇,就拿起刀具與竹紙。
說書的說什麼琴音可以反應心聲,她就覺得不靠譜。更何況是扇子?她沒有親手殺人——就算是親手殺了,難道做出來的扇子會有何不同?
刀鋒一閃,銀白的光芒晃著了她的眼睛。
(“我給你偷出來了哦,你怎麼謝我?”少年脖頸上的鎖圈兒映著銀色月光,臉湊過來,“好姐姐,你衣裳裏真香,讓我嗅嗅……”)
她的手抖起來。
確實不同了。血沾染上,就洗不掉。她的手已經與以前不同了。
鐵生根本就沒碰刀具,抬起大手,捂住臉,大聲嗚咽。
雲心丟下刀:“我們昨天是遇到秦歌了,所以我們才冤枉!我們沒有殺他,但說出去有誰信?你不要再逼了,你再逼,就是要冤殺我們。信不信我?就一個字,你答我!”
“我想信你。”青羽悲哀的看她,“但這是真的嗎?你再告訴我一遍,這是真的嗎?”
“我……”
“是我殺的。”鐵生放下手,道。
他討厭雲心。但是昨晚他找家人時,看到秦家少爺把臉湊近雲心、還想抱她,雲心推他,他也不走。鐵生也一直討厭秦歌這種人,於是過去,衝他腦袋上扇了一巴掌,表示教訓教訓的意思。不知是力道沒掌握好、還是秦歌腦殼太脆弱。秦歌應手倒在地上,口鼻出血,漸漸不動了。
“謝謝你。”雲心臉上全無血色,“我們回去。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我會處理。”
他當時被嚇壞了,依著雲心回家,閉了嘴,什麼都不說。讓雲心擋在他前麵,替他撒謊。
他讓一個他討厭的女孩子擋在他麵前,對著他喜歡的女孩子撒謊!
“是我殺的。”他重複一遍。說完了,心倒靜下來。一命抵一命,這是應當的。抵完了,他又是一個清白的人了,可以繼續毫無負擔的愛著麵前的女孩——如果作了鬼,還能夠愛的話。
他真的愛青羽,從第一眼起。她在他心目中是絲毫不容玷汙的仙女。怎麼可以讓一個撒謊的殺人犯愛著這個仙女呢?他決定把這個殺人犯除掉。一命抵一命。他贖了罪,再繼續愛她,就不算玷汙。
“你不是故意的!”雲心脫口而出。她從沒想過鐵生會救她。但隻要救過她的人,就絕對、絕對,不可以出事。為了這個原則,她豁出一切報答雲水坊;也為了這個原則,她決定不惜一切救鐵生。
她唇邊浮出一個蒼白的笑來,對青羽道:“你能造出好扇子,讓雲水坊今後有活路嗎?你能保守我哥的秘密,並幫他找到一個好徒弟嗎?”
青羽愣住:“我盡量……我是說,秘密我當然能保守。其他的,我盡量……”
“那麼,如果你做到,”雲心斬截道,“我會對秦歌有交代。”她按下鐵生,“殺人的不是鐵生。我,會對秦歌有交代。”
“兒啊!沒事吧?官府沒事吧?大家都沒事吧?”像九百隻鴨子一起吵,忽然有一堆人湧進門來。
——不,她們隻是九個人,但卻絕對有九百隻動物的音效。因為她們是春婆婆、秋婆婆、大娘、二娘、三娘、大寶二寶三寶四寶。
她們終於知道官府不找何家扇坊的麻煩,於是結束流浪生活,回家來了。
“還趕得上過年也!”“青姑娘在,地方收拾得真幹淨。”“雲姑娘也在?”“快燒口熱飯熱湯。腰骨酸哪……”“謝先生這幾日生意還好吧?”“鐵生,你杵著幹啥?”
喧囂快活的聲浪,很快把雲心淡淡垂下去的目光淹沒。
“我有時候想,我如果不給你削竹絲了,你做扇子是不是就能停一停?”謝扶蘇用一種近乎崩潰的態度詢問。
青羽都瘦了一圈了!看在眼裏,痛在他心裏啊。
“先生說的是。”青羽喃喃,“這樣的竹絲,隻有先生才削得出來。要讓工人們都可以重複製作,必須有讓平常人都能掌握的技藝……”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意思是——唉我的意思是,不就是讓雲水坊和何家扇坊都能賺錢嗎?你已經有大蒲扇、有針刺畫,這已經足夠賺錢了。可以了!”
“如果隻是跟別人做一樣的東西的話,生意很快會被搶吧。就算是我們先想到賣大扇子,其他人不用多久也會跟進了,除非我們有能力獨霸市場——不,即使有那個手腕獨霸市場,也一定要不斷進步,做出來的東西始終比別人更高明一點,才可以保得住顧客的心吧。”青羽道,“我想做一把更好的扇子,先生,我需要你的幫忙。”
她已經問過雲心,那朵杜鵑到底是怎麼開的。雲心回答,是用暖氣烘開的。
(月上柳梢頭,不知道死亡將近的少年,站在池邊笑嘻嘻遞給女孩子一朵花:“送你的。喜不喜歡?我好辛苦才把它烘開。”)
青羽有了主意。她的扇子要趕在元宵製成,還少個邊兒。嫩葵葉雖是春天才會茂密的抽出來,但隻要盡心烘培,也許它會以為春已將至,提前發芽。
上好的木炭、燙婆子、甚至棉襖,她把能用的保暖設備都用上了,把蒲葵種在盆裏,移到房中悉心看護,幾乎不眠不休。最後謝扶蘇實在看不下去,把她趕走,自己接手照料。他有深厚的內功,一手搭在盆邊,可以更好的幫助蒲葵生長。有時他都自己暗歎:這可以救人的內力,居然浪費在幫幾棵蒲葵長嫩葉上,真不知從何說起。
三寶一直跟著他。
這孩子這次回來,沉默很多。青羽以為他在外頭吃了苦,噓寒問暖,很是關心。謝扶蘇倒想:男子漢大丈夫,縱然年紀小一點,跟家人在外一點苦都吃不起,成什麼樣子?便有些看不起他,淡淡的不太搭理。三寶隻管跟著謝扶蘇,一日,忽然問:“先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難道乞丐行裏也有狀元?”
謝扶蘇摸不著頭腦,隻能漫應道:“嗯,也有吧。”至少丐幫就挺紅火。
三寶忽然大聲反對:“我不信!”
“嗯?”
“在外麵,伸手向別人要飯,靠別人賞多少是多少,心裏很難過。這也算是一種行當?我不信。雖然媽媽阿姨婆婆都這麼說,我不信!”他眼神晶晶亮,“先生,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你的醫術?我,以後絕不願意再那樣,什麼都不會做、隻靠伸手要飯才能吃飽活下去。那樣太不開心!”
謝扶蘇沒想到他竟這樣有誌氣,愣了良久,淡淡道:“醫術嘛,你學會還早著呢。”但從此後,神農本草、靈樞素問,竟不再輕疏,全都仔仔細細一字一句教他。何家沒人好好讀過書,筆杆子放在麵前比鋤把子更重,大寶二寶小寶看他認字讀書,全都駭笑,完全不來模仿,還是去雲水坊研習扇藝。大寶進步最迅速,雲貴已有心想把他收為關門徒兒了,但雲家祖傳秘技隻傳雲家子孫,大寶是何家長孫,料難改名換姓給雲家,因此這話還未提,大寶也不知道雲貴存了這個念頭,隻知道雲水坊幾個大人對他最好、教他也教得最用心。他混熟了,門禁不忌,袖子扯裂個口子,就去尋汕大嫂縫補,汕大嫂正有事不在,他又去尋雲心,正見著一個人抹牆腳出來,雲心親自相送,唧唧噥噥又挨著頭說了好幾句話。那人麵皮雪白、鼻子高高、胡須很密,同棲城人、周遭諸誠人都不太相同。大寶想:“莫不是海客?”他小孩子臉皮嫩,怕見生人,頭一縮,悄悄兒退了回去,還是找娘親阿姨們縫補。
大娘和二娘都是穩重人,留在何家扇坊照應,隻有三娘喜歡活動,陪同幾個孩子在雲水坊,隨同看顧。大寶不過綻個袖子,總不至於回家去找親娘,自然是找三娘了。三娘一頭縫補,一頭少不得叨叨幾句,說他學得慢,衣裳又費。大寶心頭懊惱,回她一句:“要不是有海客在,我就找雲姐姐補去了,她都不罵我的。”
三娘聽出新鮮來,刨根底的問。大寶到底是個孩子,沒兩句,就把看見的都說出來了。三娘記在心裏,雲水坊中尚不敢多嘴,回到何家,就當閑嘴來講,為了讓新聞更好聽,言語間還暗示雲心跟那海客之間有什麼曖昧。其實雲心跟誰有曖昧,幹她甚事?她就是不多說兩句,舌頭癢癢。閑話幾乎是她唯一的生活樂趣。
謝扶蘇聽見,心上一緊,向三娘道:“這事我知道了,是生意上一件事,你切莫亂說,叫別人知道,她一批貨要被人搶,你們這幾日吃她用她的,她怕要向你追討呢!”
三娘頭一縮:“奴家不曉事,隨口胡謅兩句。先生您當沒聽見。往後再也不說了。”
銀錢大事,不容輕忽。她果然被唬住。謝扶蘇卻自己往雲家來。
接待他的是雲貴。敘禮已畢、茶也奉過了,謝扶蘇咳嗽一聲:“不瞞雲當家,聽說令妹與類似海客之人有接觸?”
“嗯?”雲貴放下茶杯。
“嘉坊主曾告訴我,她對雲水坊有吞並之意。棲城扇坊有貨要外銷,一般是通過中間經銷商出貨、並不直接跟外人接觸,對吧?為什麼現在直接接觸了?小心墮入人家圈套。”謝扶蘇苦口婆心。
雲貴笑了笑:“聽說謝先生也是海客,我還以為先生是想來找老鄉敘舊的。對不住,我們這兒好像沒您老鄉。”
謝扶蘇麵孔漲紅:“雲當家!”
“多謝關心。”雲貴端茶杯送客。
“雲當家,我不是在乎你們坊。青羽認雲心為朋友,我怕你們出事,讓青羽多為難。”謝扶蘇難得遇到一個比他自己還不願交際、脾氣還臭的,嗓門不由提高了。
“謝先生對青羽姑娘很好,大家都知道。”雲貴淡淡道,“而雲心是我的妹妹,我自不會讓她成為別人的負擔。雲水坊的經營,雲水坊自己負責,先生沒其他事的話,可以回去了,恕雲貴不送。”
謝扶蘇拂袖而去。
雲心從後麵轉出來,輕道:“哥哥,我不是說,有任何人來說話,你隻推在我身上就好?你不用作任何表態。”
“我是當家的男人。”雲貴淡淡道。
“但這次確實凶險,倘有差池……”
“這句話,我想說很久了。雲心,可以停手不幹嗎?”
“哎?”
“此刻我跟你離城遠去,縱有人命,也追不到你身上。雖然爹的家產,這幾年支撐店麵、收買各個製扇師傅,已花銷得差不多,但如把宅子也抵出去,遠遠的去買半畝瘦田、幾間茅舍,我與你耕織度日,也是一生。”
雲心垂下頭,半晌道:“我答應過爹,會扶助你。我一生不算什麼。哥哥你,生是雲水坊當家、死是雲水坊當家。我要你當得正正直直、光光彩彩。犯下任何罪過,都在我身上,與你無幹。”
雲貴歎了口氣,袖中摸出個製錢:“你不忍違爹的誓,咱們就猜個錢如何?猜中了,就算是天意。我先猜……”
“正麵。”雲心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這枚錢兩邊都是正麵。所以,不必選了,就依我吧,我猜這次的貨一定能出清。”翩翩走開,回眸嫣然一笑,“我雖聰明,獨獨不善耕織,注定是賭徒,勝則割土封疆、敗則引頸就戮。哥哥不必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