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貴默默坐在椅子中,很久很久,輕輕把錢一翻。這隻是一枚普通的銅錢。雲心太過倚仗自己的聰明,而他無從置喙。
新年就這樣臨近。青羽在何家扇坊的蠟方基礎上改進塗蠟配方:不是光用粗石蠟、也不是光用輕石蠟油,而是將這兩種蠟以一定比例、在一定溫度下攪拌混和、微溫保存;所攙的蜜,不是蕎麥、山薄荷、紫雲英、枸杞子、油菜花那一類花混采出來的雜蜂蜜,而是多加銀子單買那上好蜂場裏精養出來的純槐花、桂花蜜,色澤水白透明的;至於油,加桐油、菜籽油麼?不,最後青羽選了鬆子油。
這樣上出來的蠟,雖沒嘉的竹骨那麼含蓄,而是稍微泛出點白光,效果倒好,挺襯這柄翅膀般的扇子,晶瑩流光,似展翅就可飛去。至於扇邊,謝扶蘇以內功催出的的淺綠嫩葉,青羽趁它初發未舒時采來,幸喜幾日陽光都好,當心曬過後,看嫩葉色澤變得潔白,以山中發現的那眼好泉水清洗、複用硫磺熏蒸,葉片質地益發晶瑩,如同玻璃。裹了扇麵,不像是它框住了扇子,倒像是扇子延展到此處,朦朦朧朧消失在空氣中。夢無邊際。
雲心捧著這扇子,愛不釋手:“送寶扇大會的扇子都要取名,你這把叫什麼?‘夢的翅膀’麼?”
“不,扶羽扇。”青羽臉很紅,“因為先生有出很多力幫忙……”
兩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倒像是什麼盟約。雲心點點頭,笑笑,繼續將扇子緩緩在手中轉動,合攏、又打開:“確實巧奪天工。”
“先生削的竹絲,旁人是削不出來的。但我想過,以後春天到了,可以大規模的製作玻璃白嫩葵葉,代替竹絲編成扇麵,總體感覺也不差了。”
“真正的藝術,是無法重複的。”雲心真誠讚歎,“你這把扇子,不可能大規模仿製。”
“是啊,從前外頭有多少仿棲城扇橫行,坊主不怕,因為她自信手藝足夠高明,是別人拿了一樣的材料、一樣的步驟去做,也不能重複做出來的呢!所以我……”青羽說到這裏,忽想起雲心和嘉彼此不對付,趕緊頓了頓,看雲心沒有生氣,方敢接著說下去,“所以我努力想造出一把很美很美的扇子,希望在大會上得到承認。至於你的作坊要賣大量的扇子,我也想好了,我把整個步驟都很詳細的記下來,這樣複製出來的,一般人粗看也看不出什麼來,作為行貨賣,肯定可以。”
“所以你會把這扇子讓給我賣?”雲心看她一眼。
“當然!還有蠟,你要嗎?你那七彩的帶香味扇子構思,真的好好。我在調蠟的過程中,調出好幾種方子,都還看得過,你要不要試試,哪種更適合你的紙扇與絹扇?”
雲心終於感動,不覺淚盈於睫,勉強忍住,笑道:“好,你把方子、圖紙都給我。至於你喜歡的,我不久終可還你。”
青羽不知她何意,也未往深裏究。秦歌之死,她內心深處已相信是意外了,因此感歎死生無常、越發覺得活著時要多做點事。與雲心會過麵後,她忙著打點各色東西、將扇子封好了送進大會。不覺元宵已到,滿街花燈,把夜空照得如白晝也似。棲城本就久從商事、慣誇富貴,自從少城主改弦更張以來,連老仿棲城商的小賊都銷聲匿跡,所有商戶感戴、官員們也要趁機奉承,聽說城主與少城主也要蒞臨寶扇會,豁著銀子妝辦起場麵來。當日便見星鬥燦爛,銀河清淺,除了梅花,更有絹的紙的各類假花紮在枝上架兒上、又有美人頭上身上戴的花朵春幡,影影綽綽,光濃粉豔。天氣不算很冷,水麵隻結了薄薄一層冰,一聲號令,潑天的花炮放起來,滿地撒了一層花屑,代替了霜雪,不曉得多熱鬧。
花炮聲裏,城主與少城主一同登上高樓,與各臣民揮手致意,百官朝賀,臉上都笑吟吟的,隻有府令一人愁斷肝腸。
秦歌橫死一案,到現在都沒破。除了秦家,宮裏竟也有位娘娘頒下鳳旨,喝令嚴查,倘若元宵過完還沒結果,就要削他的官帽。府令原想收買個死囚結案的,但這種事,隻好瞞瞞百姓,宮裏若有人要查,料來瞞不過,隻能作罷。眼看寶扇大會都開了,秦歌一案還未有頭緒,他情急之下,已命令小兵們將秦歌死的池塘都淘幹了水掘一遍,如果還找不到什麼,那他這頂烏紗帽也等於沒有了。
青羽看著城牆之上的人影,忽然握緊謝扶蘇的手:“先生!”
“唔?”
“那個人……”青羽茫然的看著煙花之上、遠遠那穿蛟龍袍的人影,“少城主……是我眼花嗎?長得好像胖子,而他的眼睛……”
城主向萬民宣布,即日起將政事全權轉給少城主負責。百官唱喏,花炮再次大作。喧嘩聲裏,青羽終於說出叫人不敢相信的那後半句話:“他的眼睛好像打你的那個蒙麵人哦,先生!當時我還以為蒙麵人的眼睛像龍嬰,但又有點不同,現在才覺得,好像少城主!”
棲城的寶扇大會,曆年都由扇行德高望重的老人組成,還不得是任何商號的當家人——身在商號,難免為自己利益考慮,處處掣肘,就算評出結果來,人家也不服貼。
所以有些商號掌櫃們看看額頭上華發已生,就會對兒輩諄諄教誨:“你們該懂點事了,早點接過棒子,我好去四年一屆老人會上享清福。”
真的享清福?才怪!兒孫輩有扇子呈上來,怕他們不另眼看待。就算不是故意偏袒,難免也要比別人的看得可愛些。自己的兒孫,再拖鼻涕也是聰明伶俐的、再臭也香。
也許為防著這種弊病,每次元宵大會上宣布完得獎者之後,獲獎的頭三名扇子會放在水晶台子裏、同扇主一起香車寶馬遊街展覽,不獲獎、但做得較好的扇子也陪展。倘名次評得太過離譜,眾人眼睛雪亮,那條街便會遊得千夫所指。因此大佬們評比時,也就不得不把心放平點、免得壞了自己的名聲。
都是商人,棲城從來就不指望有一批人會高尚脫俗、全無私欲、一心為他人謀利益。不、不,商人是聰明人中典型的一種,聰明人總是不願自己吃虧的,所以當一群聰明人生活在一起時,隻能盡量把一切決定都放在水晶燈光下,讓大家監督。
說也奇怪,這樣防來防去才進行下去的寶扇會,卻比其他某些城池“道德高尚者”拍腦門辦下來的評比會,來得更有公信。
“算時間,也該出來了。”雲心挨近青羽身邊,伸手握青羽,手心冰涼汗濕。她仿佛比青羽還緊張。
也對,勝負於青羽來說,隻是勝負,於雲心來說,卻是雲水坊的名利。
江上千帆過盡,有九百九十九艘是被名利吹著跑的,這二字能不動人?
“簾子還沒有開呢。”青羽喃喃。
照慣例,至少先要由一對可愛孩童將簾子掀開,樂坊少女分隊坐下,細按宮商,一曲終了,大佬們魚貫而出,和著元夜的鍾聲,宣告得獎者,之後披紅掛彩、漏夜狂歡。
如今中宵都快到了,怎麼簾子還沒有掀開?
一些嘁嘁喳喳的流言傳出來,說大佬們對幾把扇子有不同意見,吵得很凶。還有人說,少城主插手幹預評選的事,造成延誤。
真正千古奇談,城主是撫萬民、安天下的,而扇子是扇業工匠們傾心從事的作品,城主最多隻要作個象征、宣布一下得獎結果就好,怎能插手評議?這豈不是越俎代皰!
流言正亂,簾子打開來。午夜已近,初鶯坊的少女們來不及奏完《月兒高》了,隻得短短拉個《殿前歡》算過了門算數,之後緩了管弦再接《流水操》,大佬們魚貫而出,中間擁出少城主。
“城主身體欠佳,已回鸞休憩。令旨,少城主代城主宣讀寶扇三甲。”內侍宣告,解了大家看不見城主的疑惑。少城主欠了欠身,很客氣,眾人忙匍匐致禮。
聽說在很遠的另一個大陸,皇帝是從來不向臣民作任何解釋的,臣民等閑也見不著皇帝的麵。百姓有什麼話,要告訴最下級官員、最下級官員告訴上一級、上一級再告訴再上一級……這樣級級傳來去,傳到皇帝的耳朵。皇帝會不會給臣民一個合理的回複呢?也許會、也許不。會與不,反正也沒有理由,臣民必須接受。就這樣的威嚴和氣派!所以那個大陸,國力特別強大。
“可是,那樣的地方,一定造不出輕靈的扇子來吧?”青羽不知為什麼這樣想。
遠遠的看了看那高高在上的少城主,她又想:“他的眼神裏,一點快樂都沒有。”
就像科舉考試的前三名被稱為狀元、榜眼、探花一樣,寶扇大會的前三名也有特殊的名頭,是多少年前一位老學士擬的,很有風味,分別是甲元、乙眉、丙頷。當下少城主開始從第一名宣讀起——要命,他聲音都同胖子廝像——“甲元寶扇:高怡樓,福壽無疆扇,金為骨、紙為麵,大氣和穩,天工無瑕,故點為第一。”底下人立刻捧出小葉紫檀座和田子兒白玉嵌金絲架子的水晶盒來,恭恭敬敬將扇子請進去,隔得遠了,隻見是金光耀眼、不同凡響,畢竟細節上有什麼好處?隻有等捧下來遊街時才能慢慢看。
“乙眉寶扇:桐夢行,琴心扇,金為骨、帛為麵,端好娟秀,樂音玲瓏,故點為第二。”底下人又捧出龍膽楠座岫岩老玉嵌銀絲架子的水晶盒,一般將扇子請進去,行動中那扇子竟響起叮咚琴聲,不知怎樣發出來的。它的子骨呈鵝黃色,並不像第一把那麼金光閃閃,也許作過鍍色處理,又或者根本不是金子。金、銀、銅、鐵,在官話裏一律統稱為“金”,金木水火土的金,漂亮是漂亮,就是讓人不容易明白。青羽渴望能親手碰碰這把扇子,研究它的機竅。
“丙頷寶扇:遊身,蘇氏青羽,扶羽扇。”上頭忽道。
青羽激伶伶打個戰。
遊身的意思,是不在任何坊中,自由身,隻以自己的名義參賽。可她當初報名明明寫了何家扇坊啊!——當然雲水坊也需要她,但雲心跟嘉明著決裂了,所以她考慮再三,還是寫了何家扇坊,反正何家老爺子又把坊托給她,她以何家扇坊的身份出賽應沒什麼人反對,至於萬一得了獎,製扇步驟和一應原料配方都交給雲心也是沒有問題的——怎麼一眨眼會變成遊身呢?
再說,她從來就沒有父母、沒有姓,青羽這兩個字,是她全部的名字,為什麼忽然成了“蘇氏”?
青羽徹底的糊塗了。也許是另外有一個自由人,叫蘇青羽,得了獎,與她無關?
直到上麵說完“……輕瑩剔透,故點為第三。”她仍糊塗著。
“是你。”雲心推推她。
對,放進第三隻水晶盒子的扇子,確實是她的扇子,她——她?
青羽發現謝扶蘇緊閉雙唇。
謝扶蘇一直不太說話,但此刻,他的肌肉簡直發僵。一身大紅湖縐袍子的宦官已大聲催促,叫蘇氏青羽入閣謝獎。官差們也下台來,找蘇青羽,請上高閣。
忽有個滿臉胡子的海客擠過來,指著雲心:“是她。她賣油竹給我的。”
海客後跟著兩個官差,紅領頭紅腰帶,是刑差,一言不發,拉了雲心的手臂。
“你們幹什麼?”青羽惶急。
“姑娘,公差辦案。”差人拿出鉗口夾子,要給雲心帶上。
“不用鉗了,我不會亂叫,打擾大典。”雲心像從夢中醒過來,飛快推開差人道,眼睛直視青羽,“你會讓雲水坊活下去?”
“是。”青羽本能點頭,“我……”
“好的。”雲心笑笑,不再說什麼,跟紅帶官差走了。
“先生啊!”青羽抓著謝扶蘇的手臂,急得跺腳,卻不知自己要請求什麼。
謝扶蘇向嫋嫋走來的一個女人點點頭:“嘉坊主。”
是嘉,今兒著一件湖色盤金團蝶袍子、係條繡花百褶湘水裙,黑鴉鴉鬢上插一支玲瓏碧玉鳳釵,收拾得極為端整,不知是凍的還是開心的,麵頰有兩片薔薇般顏色,更覺豔麗。“小丫頭片子,還不過去?找你一個呢!”她取過官差捧著的金花,親親熱熱替青羽別上,附在她耳邊:“縱然出了引秋坊,戴別人名頭時也不小心點,丙頷得主卷進人家案子裏,可怎生是好?幸而我替你剔改成了遊身。”
遊身原來是坊主改的?她怕青羽卷進什麼案子裏?雲心的雲水坊、鐵生的何家坊,抑或兩個都?坊主又知道什麼內情?青羽著急:“坊主,你——”
“青羽姓蘇?”後頭,謝扶蘇截口問。
“對哦我怎麼姓蘇?”青羽同問一遍。
“因為你娘親姓蘇啊。”嘉捧著青羽的臉,溫情的點點她鼻子,“快去。有什麼事,回來細說。”
青羽心頭幾萬個疑團,幾萬個都沒有解答,腳不點地被官差婆子們簇擁著去了。嘉笑吟吟抱著雙臂看她背影。謝扶蘇慢慢重複了一遍:“哦,她娘姓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