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魅生因對鏡(下)(3 / 3)

“你永遠不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嘉平和道,“現在我要去賞鑒那些扇子了——哦!”拍拍額頭,“室中近距離賞鑒,隻有正經商號當家人才有資格,你進不去也!好吧。”客氣的對他點頭,“如果先生有心,等我到散會時分,可不可以?我今天心情忽然很好,有些秘密可能會吐露呢。”欠身福了個萬福,告別而去。

扇子本來不是什麼嬌貴東西——就是給人拿在手裏扇風的。可一旦有一群人,用足心血、耗盡時光、搜羅所有能搜羅的珍奇材料,增增刪刪、進進退退,四年拿出一件代表作,而其中又唯有幾件作品認可為佳作,那它們就忽然嬌貴起來,隻有得大佬們聯手發出邀請函的有名人士,才能入室細細把玩賞鑒,時間也有限,所以有問題要趕緊問,待銅鑼篩響,扇子們出去遊街,那就水晶玻璃盒封牢、高頭大馬馱定,不容人染指了。

青羽覺得這種隔離保護有點荒唐,但轉念一想,人多手雜,若是不拘什麼手把她扶羽扇摸黑了、抑或敲折了,她受不住這份心痛。有權得到邀請函的人,至少頭臉幹淨、碰扇子也有分寸,令扇主放心。

往常青羽是沒福份受邀入室的,今日既然作了第三名丙頷,別上金花,也得以大搖大擺在室中走動了。她歡喜得似那天進了龍嬰的珍寶室,連氣都顧不上喘,隻看扇要緊。

那把甲元的黑紙扇,原來通體骨架都用福壽二個字打出來,全金,幾百個福、壽、福、壽,綿綿延延排下去,每個字稍有變化,但通體仍然流暢,表麵且磨沙,免得光麵金太過咄咄逼人。莫以為富貴易為,要富到貴的程度,真正考較功力。這扇子確實是不世出的藝術品。那上等桑皮紙、高山柿漆製的黑紙扇麵襯了連綿磨沙金字扇骨,文質相宜、沉著通達,不愧是甲元魁首。

至於乙眉的琴心扇,細如柳枝的扇骨之內不知作了什麼機關,搖動轉折間,如有人在骨子裏撥動琴弦,“叮叮咚咚”的聲音悅耳傳出,若搖動得適宜,真可以搖出一首琴曲來。扇麵用近乎同色的絲線繡了高山流水、子期知音,扇頭是琴頭式,刻得也好,都算用心思了,但因為心思太透、壓過了腳踏實地的扇藝,所以評它乙等,倒也不冤。

青羽又去看其他佳扇,十三襇黑檀木象牙嵌雕扇、玳瑁花瓶扇頭真絲梅花形宮扇,件件都是好的,她唯獨跳過自己的扇子。這把扶羽扇,是她的心意所托,是她的寶寶。就算有缺陷,她也愛它,所以又何必再看。

“這是你的扇子?”偏有人站到她身邊,以下巴示意。是個肥胖的太太,雙下巴抬一抬,應該是俗不可耐的,但是由她做,又覺得親切。她身上的魅力與嘉不同,嘉寂寞而豔麗、搖曳生姿,而她,是爐火前的烤饅頭、撣著粗布圍裙的紅通通雙手。

人類的生命都靠這樣的雙手孕育出來。

青羽注意到她襟上也有金花。一邊忙行禮,一邊暗自尋思,哪把扇子是她做的?琴心扇?她不像捏得起那樣細的琴聲扇骨。

果然她自我介紹:“福壽無疆扇的骨子是我打的。”指指房間另一頭的中年男人:“扇麵是他。”

那男人體型微胖,半禿,看起來很平凡,唯一特別的是雙手烏黑,並非清潔得馬虎,而是染料浸進皮膚、洗都洗不去,這是戰士身上的傷疤,每一寸都閃爍著榮耀。

“安師傅。”她對青羽說出他名頭。

“青羽知道。”青羽景仰道。製黑紙扇的聖手安師傅,她十二歲就已經景仰大名。看了看這位胖夫人,她又遲疑,“您……”

“百姑,夫家姓方,人家叫我方百姑。”

“您好。”青羽再次行禮,“我……請恕我,並未聽說過您。你一向在桐夢行嗎?”

“我是個賣字的婦人。幾年前嫁了老方,老方是金匠,我就喜歡上了打金子,尤其是以金鑄字,桐夢行當家的客氣,瞧了我的手藝,叫我跟安師傅合作一把扇子試試。一試,我還真愛上了這一行。”方百姑笑,“姑娘是引秋坊出來的高徒?我久有耳聞,姑娘手下是不曉得多紮實的。我諸事不懂,姑娘等於是我的前輩,今後還望關照。”

青羽忙欠身。她基本功縱然紮實一點,算什麼前輩?扇行裏真正沒有先來後到,寫字三十年的人,過來製扇,就帶著三十年的功力;隻埋頭製扇的人,過十年,也隻有十年。方百姑要青羽關照,是她客氣,青羽哪敢真的倨傲。

“那絲,頭發細,虧你織出蒲草紋來。是什麼絲?”方百姑誠心好學,“我猜不是桑蠶棉。”

“竹絲。”青羽據實相告。

“啊!”方百姑聳然動容,“怎樣削出來的?”

“不是我。是謝先生。”

“奇人,奇人!”方百姑跌足,“真是的!為什麼隻有直接製作扇子主要部份者才可以稱作者?其實所有製絲的、養育木頭的、還有調漆織絹帛的,都該請進這裏。沒有他們所有人,哪有扇子。”

青羽大力點頭,全情同意,一個細小的聲音忽鑽到她耳朵裏:“聽說坊主的好徒弟出去自立門戶,作出的扇子一舉把坊主都壓過了?”

聲音原來其實不輕,但隔得遠了點,又礙著這麼多人,所以小了。青羽心裏一緊,肩膀都聳起來:誰,是誰挑撥她們的關係?

回頭,菩提齋當家的,站在嘉麵前皮笑肉不笑。旁邊還有若幹雜人不辭辛苦伸脖子看熱鬧。

青羽向方百姑急促的屈膝告別,一言不發的走到嘉的身邊,依在她臂彎下,狠狠看著周圍所有的人。

她並沒有另立門戶。——就像看起來是這樣,那其實也不是的!青羽她不管怎麼樣,都是坊主的人。誰如果用她來傷害坊主,她不答應!

菩提齋當家的尷尬摸摸鼻子,打個哈哈,走了。嘉不為己甚,看他走開,多少現成可以回敬的刻薄話都不出口,隻是回手拍了拍青羽。

這個孩子是她一手養大到如今。對這孩子是恨還是愛?她自己心裏也不清楚。

“整整衣裳,”她道,“快篩鑼了,在街上記得把背挺直。要有個樣子。”

真的,街上,無數人指指點點,雖然誇讚為主,青羽也覺汗流浹背。她記得嘉的囑咐,把背挺直、雙目平視,平視出半條街,脖子已經耷下來,背脊骨酸痛得尖叫救命。

慘,連做三日三夜苦工也不見得如此。

青羽想起少城主露麵時,旁邊大姑大嬸們嘰嘰喳喳:“福態!”“其實眉眼都長得俊……”“就那身肉啊——”“咕咕!咕咕!那是福態!”

如今街兩邊也有不知多少“咕咕”的笑聲,青羽簡直想跳下來掩麵而逃。爬得高,就注定被人指點吧?但青羽不想爬高,她無措的看向街道兩邊,找幾張熟人的臉,好讓自己安心。

嘉回給她一個堅定的笑容,謝扶蘇沒有露麵。還有雲心、鐵生、何家和雲水坊的所有人,她統統都沒有找到。

雲心和鐵生已經被收監。

那個海客當然是嘉派過來的,雲心現在猜到了。他說什麼收油竹,根本是騙局。多惡毒的欺騙啊!在她發現竹骨發黃、手足無措的時候,他跑過來神秘兮兮的問:“有油竹賣嗎?秦家要價太貴,你們有沒有便宜的油竹賣?”

棲城的油竹基本由秦家一手壟斷,雲心猛然想到,蠟塗壞了的那些竹骨,如果可以炸黃,倒能掩飾黃蠟變質的顏色。她當時手裏的周轉已經很艱澀,如出清這批竹骨扇,總算可以鬆口氣。偷秦家的秘方,本來要防人知道,但海客信誓旦旦,收了就走的。雲心暗忖:“外鄉人,走了以後,更又誰知道?”於是不惜鋌而走險,謝扶蘇特意警告,她都沒有回頭。

一步錯,步步錯啊……當初找上引秋坊,根本就是錯。可誰叫她滿棲城裏,單單最欣賞嘉的素扇?她決心要把最好的東西偷給雲貴,再受挫折,都不忍心放手。

因為,那一天,雲貴也沒有放開她的手。

她本來不是孤女,可還沒懂事,就被親生爹娘賣進戲班子裏,於是有爹娘等於沒有爹娘,年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架子上壓腿下腰、瑣窗前囀喉亮嗓,練到十歲,上台演《燕子箋》一本,扮飛雲小姐身邊的梅香。她學的是越劇,通台女班,為怕演出時無賴子弟們扒著台子羅唕,女戲的台子搭起來時,慣是臨著水、把半個台子搭在水上的,令看戲的隻能隔著水遠觀、斷斷不能褻玩,倒也甚妙。不料雲心當時發了燒,本來上台就心慌,又兼燒得腿抖,一步沒走對,滑出去,竟滾跌到水裏。

初冬時節,棲城的水並沒有結冰,但仍是冷,一直冷到人骨子裏去,讓人動都動不了、隻能麻木的往下沉去。“就這樣也好。”她想著,閉上眼睛,可是有一個人握住她的手。

求生的欲望又在她心裏萌芽,她似乎抱住這個人、纏住他,完全是要把他拖進水裏那種纏法。一定都是她的錯,他們很久很久都沒有浮上水麵。她暈過去,又醒來,已經被救到岸上,她哇哇的吐著水,旁邊的人喜道:“好了,好了。”她睜開眼,看了看旁邊救她的人,是個比她大不了多少歲的少年,跟她一樣一口一口吐著水。雖然生著火,他們還是凍得發抖。他的手握著她,跟她的手一樣冷。

他握著她的手,一直沒有放開。從水底到火邊,一直沒有放開。

他叫雲貴。後來她就被他爹爹收養,有了名字叫雲心,管他叫大哥。

再後來……他就得了怪病,經常眼球震顫、頭痛、身體麻木,一用力,手還會抖。他幾乎雕不成什麼東西了。

她對爹爹發誓,她會幫助哥哥,“——直到死亡把我的手拆開。”她對著牢房喃喃。

隻是沒想到死亡會來得這麼快。

那一晚,秦歌偷到了記錄著油炸竹密方的本子,高高興興約她出來給她,本子之外,又遞給她一朵花。冬天的杜鵑,稀罕是稀罕,但吃不能吃、穿不能穿,她隨便收到袖中,就急著翻看密方,秦歌卻急著湊到她麵頰邊:“我還有一件禮物給你哦,你一定會喜歡……”沒想到鐵生經過這裏,誤把秦歌打死。

府令在湖裏挖出了一個木頭小像,雕得很粗糙,但認得出是她。

雲心這才明白,那件沒送出的禮物,原來,是他替她刻的小像吧?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小像是他死去時滑進了塘裏,還是他用了最後一絲力氣丟進湖裏的——也許他不願指證她。也許他雖然花心,但對每一個女孩子,都仍然真誠。

“我很快來見你了。到時候,你可以把你的心意告訴我。”她低聲道。牢房的牆壁肮髒而沉重,她咳起來。雲貴、何家扇坊的其他人,都被府令提在另一個堂上問話,她看不見。

至於青羽,總算幾條街展覽完。回去時,宮裏的大人忽然宣布,城主想成立什麼“大扇府”,前三甲得獎者即刻入府供職。氣氛是隆重得不得了,各坊當家人也都祝賀。青羽有聽沒有懂,困搭著眼睛隻想回去睡覺,嘉勸她:“這是好事,你快領旨謝恩。”

“什麼好事?要把她帶到哪裏?”冷冷的聲音,謝扶蘇闖進來,“這是你計劃的?”——這句話是質問嘉的。

宮裏的命令,嘉怎麼會有份計劃?連參與都不可能吧!青羽都覺得這個指控太無理,旁聽者的表情就更是精彩。“謝先生剛剛一直沒有出現啊。”嘉好像真的很驚詫,“大家都為青羽高興,您怎麼沒露麵?您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呀?”

“我……”他性格不喜歡熱鬧,隻躲在遠遠的地方看了她一眼,之後一直在忙著照顧何家扇坊諸人,雲心的事牽連鐵生,官府找這個那個問話,他自己差點都被關起來,好容易才脫身到這裏,但如果直通通的就說出來,怕驚著青羽,因此張著嘴不知如何解釋。

旁人誤會更深了,方百姑跺著兩隻大腳一馬當先的出麵勸他:“您心裏不痛快?別這麼著啊!我老頭子也不管我這麼死的。女人家多做點事,又怎麼樣?大老爺們別心胸放這麼窄呀!”

謝扶蘇百口莫辯了。宮裏的公公上下看了他一眼,拂塵一揮:“您是青語姑娘什麼人哪?”謝扶蘇猛覺,他再鬧,可能會壞青羽的名聲:“我……”

“妾身曾讓徒兒跟謝先生學些醫藥的知識。”嘉插口,“多謝先生照顧,現在,妾身想接回徒兒了。”

是,青羽最初做的那把扇子早已毀壞,是應該回去了吧?謝扶蘇低頭。他竟沒有半分立場留她。

“真為你驕傲!”嘉摩挲著青羽的頭,珍愛的把她摟在懷裏。青羽一點點擔憂,被這麼一摟,頓時煙消雲散。

她終於得到了坊主的愛,此外還擔心什麼呢?謝先生縱然不再是她的主人,她也可以經常去看先生的,還有何家扇坊、雲水坊……嗬,那“大扇府”又是什麼?她等不及邁進新的一天。

她也完全沒想到,雲心寂寂的閉上眼睛,斬首的死罪已經像烏雲般籠罩在命運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