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墨意吹離樹(下)(3 / 3)

“箕,是這個箕字吧?東方七宿的末星,司風。你是東大陸乘風而來的嗎?先生也是海客,你……是先生嗎?”她問。

箕眼睛撲簌簌眨動,沒有說話。

“不隻因為你會診脈。還因為你的語調、氣息。還有你的手。為什麼我一直沒意識到!”青羽顫抖著把手伸向他的麵具,“先生,你為什麼藏起臉,不見我?”

箕沒有躲,青羽的手已經觸到他麵具上,掀了起來。

滿臉坑坑窪窪的疤,不知是被什麼東西灼過,觸目驚心,一隻眼睛也瞎了,另一隻眼睛的眼皮則耷拉下來。他這張臉一分像人、九分像鬼。

青羽吃了一嚇,手一鬆,麵罩“當啷”落下。

“對不起。”青羽喃喃。

箕整了整麵甲,肅立在旁邊,仍然不回答。“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臉的……”青羽低聲下氣道完歉,老得不到回應,也說不下去了,隻好跳過那麼多禮貌,問重點:“我去找坊主,你一起來麼?”箕木然不動。青羽走出幾步,看後麵,他跟了上來。

要說嘉近日的所在,不是宮裏,就是大扇府了。青羽剛從宮裏出來,聽說坊主出去有事,那便往大扇府尋。奇怪的是尋到了,嘉也不在,問了管事的,管事的回答:“聽說是與一些大人商談。”畢竟不知底細,青羽失望的轉身要走,見到一個人走過去。

他一身金燦燦的員外服,體型肥胖,戴著個暖和的元寶帽,帽下露出花白的頭發,青羽總覺得眼熟,定睛看去,不覺倒吸一口冷氣:他是秦老板!

在歸鴻堂外等嘉那會,他還是油光粉圓、意氣洋洋的,此刻他一樣穿得金燦燦,帽下的頭發,竟然已經變白,在剛有些變暖的春風中拂動,看起來很蕭瑟。更可怕的是,他猛然間瘦下很多,身坯還在,皮肉卻都耷拉了,轉頭時,腮幫子上的肉都會晃,像個袋子。

“秦老板。”青羽顫聲叫喚。

“啊……”秦老板轉過頭,看了一會兒,才認出她,又是怒、又是怕、又是傷心、又是賠笑,種種表情在臉上擠壓出複雜的漩渦,“青娘娘,小號應大扇府的條兒,到這邊交割材料的……”

“我不是娘娘。”青羽跪下去,“您原諒我!我不是故意不讓秦歌報仇,我隻是、隻是——”

“娘娘折煞小的了!”秦老板避過一邊。

“請您原諒我!”青羽要叩頭下去,箕攔住:“娘娘,少城主不會喜歡這樣。”

“娘娘大禮,是要讓老小兒死無葬身之處嗎?”秦老板跪在她對麵,頭叩得比她狠。並沒人攔他。

“您是不原諒我了?”青羽絕望道。

“娘娘要是沒別的事……”秦老板轉過頭,“老小兒告辭了。”

走出大扇府黑漆的腰門,他抹了把臉,臉上一片冰涼,下雨了。

年近遲暮而喪子,這種損失無法原諒。他知道殺了凶手,也不能讓孩子活過來,但包庇兩個凶手的人,他無法原諒。

大牢特辟的木屋中,雲貴給雲心遞過一匣子點心:“你瘦了。”

“你才是。”雲心笑,“擔心什麼呢?我就知道青羽那丫頭會救我。她才是宮裏得寵的,她要保我,料嘉也沒法子了。倒是……”壓低嗓門,“坊裏如何了?香蝶扇售得如何?”

她想了許多年:輕薄的扇子,用各樣鮮豔顏色染出來,各各形狀都不同、各有各的香味。她作為小姐,也會喜歡這樣的扇子的,每襲不同顏色的裙子、每種不同的妝容,可以有不同的扇子搭配,像衣帶、鞋子一樣買回來一格一格放好,等著出門時挑一件搭,那是多麼有趣的事。有了青羽的蠟方,她已經叫雲貴去做了。她陷在這裏,並沒什麼要緊。她的香蝶扇可以在市麵上飛呢。

“很好。”雲貴埋頭拿點心給她,“你吃。”

雲心起了疑心:“怎麼了?——嘉是不是在幫不幫忙雲水坊?”

雲貴沒想明白,答道:“幫忙啊!”

雲心臉色大變:“她與我定約,我沒遵守,她又怎會遵守?你實話告訴我,她做了什麼?”

雲貴握住她的手:“你不要急。我告訴你,我把雲水坊賣給她了。”

雲心耳邊嗡嗡的,看著他,嘴巴張開,一開一合,發不出聲音,像隻離開水的魚。

“你聽我說!雲心你聽我說!”雲貴著急的叫她,像叫一個越飄越遠的人,“雲水坊是我爹留下來的,那又怎樣?我真的不在乎。她出的價很合理,夠我們用一輩子的。我拿了這錢——”

“我啊,沒有一輩子了。”雲心慘然一笑。她的一輩子,隻作了一個夢,嘉已把它買走。

“你有。”雲貴道,“我已拿那些銀子置了兩椽屋子、幾畝田地。你幾時出來,我等你,那些地足夠我們過日子;你如果死去,它們足夠給我們辦喪事。”

雲心瞪著他,他說了“我們”?

“我應該早點告訴你。”雲貴輕聲道,“我隻要你。雲水坊的前途,是你答應我爹的,並不是答應我的。我想要的人生,你從沒有答應給我。”

雲心怔了有一朵花開放那麼久,猛舉手捂住臉,淚如雨下。

“外麵好像下雨了。”她哽咽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