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雲痕寫上窗(上)(2 / 3)

青羽跳起來,就要去問嘉。箕拉住了她:“你們坊主跟你說過這事沒有?”

難得他又說長句子了,一說長,縱然聲音不對,語氣也仍似謝扶蘇。青羽不敢多聽,隻怕聽多了又觸動相思,半轉了身子低頭答:“沒有。”

“她是大人,你是孩子。她真有什麼事該告訴你的,總會告訴你。要是她沒說什麼,你就去問,她會不會生氣?”箕道。

青羽想想,這也是道理。正委決不下,大忠小武來傳話,龍嬰要見她。青羽隻能往宮中去。

宮中自有參商等人護衛青羽,箕交割了差使,辭別出來。人總當他不是飲酒、就是睡覺去了,要不然就是找個女人鬆懈?不料他找女人是找女人,找的是嘉。

“聽說你要嫁都禦史?”他直截了當的問。

“傳聞這樣快啊。”嘉笑笑,“你有什麼意見?”

“你又在陰謀些什麼?”箕語氣不善。

嘉眼睛一眯,盯著他。她不管計劃什麼,總之是陰謀,她也不辯解了。可他又有什麼資格說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不著啊,閣下。”她怪諷刺的笑一笑,“你要沒什麼別的事,就請回吧。”

箕沉默了,片刻,道:“你對青羽,是真心愛護嗎?你讓我有機會保護她,我該感謝你。但你又為什麼刻意把她卷進許多風波裏?”

嘉紅唇掀起一個笑,如痛如嘲:“為什麼?因為我喜歡折磨她,我喜歡跟她製造種種困難、往她名譽上潑汙水、把她丟到所有風波裏麵去。我也喜歡偶爾對她施一點恩,讓她像看神明一樣看著我。嗬,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我多愛蘇鐵、蘇鐵又欠了我什麼?她延續了蘇鐵的生命,所以我愛她,我愛她的笑容,我愛在這朵笑容上劃一刀、看它流出血來。這是她欠我的血。你不滿嗎?那你走開,這是我跟蘇鐵之間的恩怨,本來就同你無關。”

箕雙拳握緊:“你們之間的恩怨,不用傷及小孩。”轉身要走開,又停住,拿出一張紙箋交給她,箋上寫的何語?“丹參一兩,玄參九錢,麥冬八錢、生地一兩、石菖蒲五兩、川芎九錢、黃精一兩、牛膝五錢、薑黃五錢、枸杞子一兩、珍珠母二兩五錢(先煎)、廣地龍八錢、 柏子仁二兩七錢、桃仁二兩七錢,以六升水煎作三升,以蜜和,日分三次服下。”竟是個藥方。嘉取了看了,也不詫異,撇嘴道:“上次去,人家疑心我要殺人,差點沒把我打出去呢!那方子幸吃了有效,才寄下我一顆人頭,你今又要換藥,自己說去,左不過跟你教那小徒兒般,裝神弄鬼罷了。”

箕道:“他不是孩子,我不便露麵。你是對他妹妹還生氣,所以不願救他?”嘉一笑:“生氣固然生氣,難得他們苦戀。我呀,偏偏是愛看不合適的情人苦戀的,所以也饒了他們罷了。”說著,籠了藥方,飄飄灑灑走開。

又是妹妹、又是苦戀,莫非說的是雲心雲貴?箕會寫藥方、又有小徒兒,他是誰?

和著霧氣的風,躡手躡腳走過。它隻知道,某些深夜,會有個不露麵的神秘人物悄悄指點三寶行醫看病,他的聲音嘶啞,而三寶叫他師傅。

而龍嬰叫來青羽後,臉色很凝重,告訴她:有一些官員已經聯名上表要求改善監獄,說聖人之愛人,不以善惡賢愚有別,若因其觸犯國法,就肆意蹂躪,有失賢心。又說如果勿因善小而不為、勿因惡小而為之,若連監獄都整潔有禮、杜絕私弊,那各行各業也就可以見賢思齊、推而廣之。又說監獄也肩負教化之風,若管獄的人隻管法外施辱,坐獄者心中容易滋生怨念,不利於向善。還有人說,若不靠折辱就能管理好犯人,才能顯出大城的自信與實力。

“說得真好。”青羽拍手,“不愧是讀書人啊,能講出這麼多道理。”

“不是你搞起來的嗎?”龍嬰又好氣又好笑,拿表單拍她的頭,“裝?給我裝?”

“沒有啊。”青羽抱頭,“那些道理不是人家說的啊,我哪寫得出這麼好的話。我……我隻是問問他們,結果問來問去就……”

“他們還上表要求嘉獎你。”龍嬰哼一聲,“因為,聽說你親自拿著皂角板刷去清洗大牢、並幫犯人清洗衣物,漸漸越來越多的人跟隨你做白工。你還很能以身作則、移風易俗啊?”

“因為我覺得我也隻能做這點小事……”青羽絞手。

“他們把你稱為聖女。”龍嬰終於忍不住捶桌大笑。

“呃……對不起……”真的很好笑嗎?她又不是故意的。雖然聽說有犯人涕泗滂沱這麼稱呼,但一定有誤會,她做的事真的好小。隻不過是任何人家裏有母親、妻子、兒女,都願意做的事。

“果然是我選擇的娘娘。”龍嬰抹去笑出來的眼淚。

“呃?”她沒有聽得很懂。

“不過,如果我下旨命令全麵整改監獄,你的朋友不能再受到特殊待遇,而要回去同所有人一起坐監。”龍嬰道,“不然他們會說你有私心。”

“確實不應該特殊。”青羽低聲下氣,“他們畢竟害別人死了。隻要牢裏適合人住,就請他們回去吧。”

牢房怎樣改,才能既尊重犯人、又不至於讓犯人脫逃,具體的細則,還是要龍嬰同官員殫精竭慮趕出來。

青羽很開心,那些細則本不是她的長處,如今龍嬰肯兜去管,她終於又有時間製扇子了。當初龍嬰送她的小刀,她沒要,還給了龍嬰。她往常所用的刀,以代木為柄,不是什麼好刀,早在進大扇府之時,嘉就道:“那是粗蠢活計用的刀,你先前沒開竅,隨便拿著玩玩,如今不行了。”把一套紫檀的送給了她。

青羽諸事都還不懂時,就已經替坊主管刀。酸枝、全鋼、紫檀,都是手裏摸熟的,坊主雖然最愛酸枝那一套刀兒的柔順與靈氣,她倒愛紫檀的沉著與淡淡香味,坊主把紫檀的送她,好比是寶刀送給了烈士、紅粉送給了佳人,青羽握著它,先把扶羽扇改成了“細織象牙玻璃白葵扇”,拿初春發的嫩葉代替謝扶蘇的竹絲,編成扇麵,這葵葉比竹絲好製作,青羽又改折扇為銀杏葉形狀的團扇,編織法子便簡易很多,她將編織步驟不憚其煩,一步一步寫下來,於是這扇子就成了可以批量生產、重複製作的扇子,藝術性固然及不上扶羽扇,但要論大批生產銷售的能力,扶羽扇又及不上它。雲貴雖不再當掌櫃的,何家扇坊還要經營,三個女人領著四塊寶、又同雲水坊裏跟著雲貴出來的幾位師傅,學了個天昏地暗,總算把這葵扇製法學會,放到市麵上,大銷。

青羽靜下心來,再將精致性更上一層樓:將兩葉完全相同的扇麵縫合為一把,不但堅韌性更強,當中還可以合進淡青顏色。扇骨,青羽將它做成彎的,像風吹過的花枝,又用甲先生那裏新學的技藝,在花枝上頭鏤空出無數細孔,陽光下一照,玲瓏剔透,美得如夢。她把這把扇子呈給嘉去看。嘉瞄了一眼,暫時沒說什麼,片刻道:“花了心力了。”不知是褒是貶,統共未置可否。青羽自己也覺不滿意。心思用到這種地步,應該無可挑剔,但哪裏還不令人滿意?她不知道。

躊躇中,牢房改建的赦令已經頒布了。青羽合掌稱善,正準備告訴雲心和鐵生這個消息時,龍嬰拉住了她:“你不用過去。”

“怎麼?”青羽眨眨眼睛,想差了,笑:“監獄我又不是第一次去,你擔心什麼。就算有人攻擊我循私,探監是人人可以探的,總不見得為這個緣故唾罵我?真的罵的話,他們沒道理,我也不往心裏去了。”

龍嬰歎口氣:“不是為這個。”擔心的望望她,“我說了,你不許哭?要是哭,以後我都不告訴你了,你也不準怪我瞞你。”

“是是。”青語捂著嘴笑,“你還像個大孩子一樣。”

龍嬰差點氣背過去。這年頭,除了他,誰還敢說他像孩子?她自己才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要不是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題太沉重一點,他真想伸手出去擰她腮幫子。

再一次奉勸青語做好心理準備,他告訴她:鐵生自盡了。

青羽臉上像初春嫩葉般新鮮的笑容還沒斂去,驟然間就凝住了。

鐵生死了?怎麼可能!她不是費盡心思才挽回他的死罪嗎?她不是做了她所有能想到的事、又碰上好運氣,才把他們呆的大牢改善,好減輕他們凍死、病死、傷死……總歸是瘐死的那些危險嗎!甚至、甚至連秦歌夢裏都表示了原諒不是嗎?“怎麼會?秦家二老買了誰殺他?不不,他們不像是這麼狠心的人。其他人,也許……不不,怎麼可以這樣懷疑別人……怎麼會?為什麼?鐵生、鐵生他不會自盡啊!”青羽求助的抬起水盈盈眸子看龍嬰,不敢把眼淚流出來。

“他確實是自己一頭撞在牆上,當場氣絕。”龍嬰狠狠心,把實話說完,“我調查過了。有人攻擊說你改造監獄隻是為了救朋友,被鐵生聽見,他那天就沒吃飯。我想他不能容忍自己成為別人攻擊你的靶子,於是為你減輕負擔。”

青羽退後一步,像有個霹靂打在她麵前。她想合起眼睛,但不敢,隻怕眼淚流出來。她已經答應龍嬰不哭的,硬住筋骨、挺起脖子、仰起頭,不哭,不哭應該是可以做到的事!可是讓眼淚流進肚子裏怎麼這麼難呢?她呼吸都要梗住了。

“算了,算了。”龍嬰覺得心疼,一把摟住她,“要哭就哭吧,不過,隻準在我懷裏哭。這樣萬一你哭岔了氣,我可以幫你順氣。”

她是這麼沒用的人,連哭都要人保護?青羽想忍住不爭氣的淚水,可是……也許她就是這麼沒用的人吧?她想保護的人,結果都沒有護住——啊,除了雲心,還有雲心!她緊張的抬頭抓住龍嬰袖子:“雲心?”

“沒事,我去探問過她了,她很好。”龍嬰早知青羽的心意,替她寬心。

“那……我還是要看看她。”青羽啜泣。

雲心已經回到普通女囚住的監牢。往常,收監的女囚若是手能活動的,必須做些縫縫補補、繡繡連連的工作,為了防止她們用一根繡花針自盡,要戴著特製的手枷做,每一針,沉重的鋼鐵隨之一個起落,多少人的手腕就是這樣做殘了。如今,隻有極度危險、很可能越獄的囚犯才戴枷,而且枷是固定在牆上的,囚犯隻是被限製自由,不須用肉體來扛起鋼鐵的重量。至於其他囚犯們,也唯有已經定了刑,要收監贖罪的,才需要幹活,活的種類也有了改變,不再把他們當牲口用。雲心的監裏就擺了一桌子的粗麻,靠手撚成線,又有編織的圖樣子,光靠雙手就可以把線編成各種香囊、佩件、小動物。囚室裏依舊沒有梁、沒有窗,想用這種細線上吊自盡,是沒處掛的——就算掛了上去,這種線的堅固程度也不足以吊死一個人。門外又有看監的婆子,時常巡視,以防出事。不過,囚犯一般隻有剛被抓時,由於挨不住這份壓力、或者沒臉麵對親友、又或想掩護同夥什麼的,容易發生自殺事件,等定了罪收了監,板上釘了釘,尋死的本來就少,自從監獄情況改善後,因一口氣咽不下去、潑出命鬧騰的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