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雲痕寫上窗(上)(3 / 3)

青羽看牆上雖然沒有窗,但走廊的通風已經比原來好許多,像是人可以呼吸的空氣了。牆壁、地板、被褥,也都幹淨,房間是每日放風時打掃一次的,不再像以前那樣,粘著嚇人的汙垢。這總算像是人呆的地方了。龍嬰說了改造,果然到位。

雲心看到青羽,笑笑,手上撚著線,沒有停:“鐵生出殯,恕我不能去了,代我向他道別。至於我,不會死的,你放心。”

龍嬰確實問過了她,所以她知道鐵生出了什麼事,也知道青羽來找她作甚。

如今坐著牢,她不用使盡心計往上爬、不用裝模作樣討好人、拉一個打一個。她此生都沒這麼輕鬆過。再加上雲貴日日會來看她,有多少夫妻每日還見不上一次麵呢!她已知足。

“真的不要尋死。”青羽隔著厚厚的鐵柵欄叮囑她,“這樣死……太蠢了。”罵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太蠢,似乎不夠恭敬,但她實在很難不忍住眼淚罵一句。

“總要有人蠢一點、有人聰明一點。”雲心點頭,“放心好了,我哥說了等我,我怎麼會尋死?”忽想起一件事,笑一笑,“如果我真的不明不白死了,倒要麻煩你找找你坊主。”

“啊?”

“她曾經背著你找我談判,我如果肯死掉幫她省省麻煩,她幫我照顧哥哥和雲水坊。現在我們都沒實踐諾言,想來這合約已經作廢了。但她如果覺得我活在世上實在不順眼,我怕防不得她。”

“什……麼?”青羽隻剩下張嘴發呆的份。

“你聽見了。就是這麼個事,我表達能力不是多麼差吧?”雲心笑吟吟,“至於的話呢,應該也不至於。隻不過你一定要替我擔心的話,我突然死去的可能性最危險也就在這裏了。何家什麼時候出殯?你會去的吧,代我給鐵生送行!我從沒什麼好處到他麵前,難得他陪我吃這麼趟苦,沒得說,到地底我再給他賠禮了。”

青羽暈暈乎乎的出來,宮車早候著了。青羽不是何家的親眷,最多算朋友,不用穿喪服,隻是準備了件素白棉麵子的鬥篷、並袖上紮根白布條。她去探監時,怕不吉利,沒這麼穿起來,東西都放在馬車裏。嘉等在車廂中,要同她一起去,合禮的衣物已經穿戴在身。

紅髹朱錦翠綠螭頭的宮車,與監獄旁邊的肅殺冷漠街道氣氛,這樣的格格不入。紅羅簾門掀起來,青羽神思不定的坐進去,凝視嘉好一會兒,鼓足勇氣問:“坊主,你想雲心死?”

嘉以指尖描著繡壁的瑞草紋樣玩兒,聽見問,頭也不回的答道:“嗯?她死不死,又不幹我一根寒毛的事——怎麼忽然這麼說?”講到最後幾個字,頭才轉過來。

青羽舌僵口幹:“我……她說……”

“她挑撥我們娘兒倆的關係?哎喲,就為這個,我該安心整死她。”嘉挑起眉毛。直到青羽“不是不是”的幾乎哭起來,她才回緩了臉色道:“哦我想起來了,我罵她礙事的時候,說她不如死了幹淨。怎麼,我就罵不得她?”

雲心騙嘉、負嘉在前,論起理來,罵也該罵。青羽低頭唯唯喏喏的應著,也便放了心。嘉摟她在懷裏:“你再聽外頭人兩三句混話、就問我這問我那,算我沒養過你這沒良心的丫頭!”

青羽嗅著她袖裏暖洋洋的香,很想問問:“我的親生母親喜歡熏香嗎?她喜歡哪一種香?她的模樣跟我像嗎?我的父親又生得什麼樣子?”隻是嘉提起她生父來就鄙夷倍加、不屑一顧,想來這個話題是不能提的,否則平白惹嘉生氣。至於母親的問題呢,一說出口,又像劃清嘉不是她生母、她一門心思要問自己生母似的,恐怕更令嘉心寒。青羽為難著,閉緊嘴巴一字都不吐,何家扇坊已到了。

鐵生收在榆木棺材裏落葬。青羽一見他們家高高撐起的素幡,淚珠已經落得止也止不住。嘉扶住了,安慰道:“人死入輪回,活著的卻須保重。你再哭下去,讓少城主知道,就不叫你來了。”

青羽知她說得有理,勉力克製,依然哭得腿軟,那一路都是靠在肩臂膀上。這次鐵生下葬,好歹比何老先生落葬時體麵得多,青羽努力這樣想著,希望自己能寬慰一點,但仍然淚落難止,已經處出感情的人,生離死別,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秋婆婆是最不服老、最能搶著說話拿主意的人,不幸勞動過度,受了些風寒,畢竟年紀擺在這裏,不像少年時容易撐過去,送葬時,神情就有些委頓,落棺時,臉已經燒得紅滾滾,任誰都看得出來了。職公公生怕娘娘過了病氣,忙著催娘娘回鸞。春婆婆等人也是這個意思:“青姑娘,您如今身份不同了,快歇息去。您肯來一次,我們孩子地下也已經榮光了。”

這話落在青羽耳裏,比臊她還厲害。她有心不肯走,奈何職公公抬出少城主來壓她。青羽這些日子來求龍嬰的事不知有多少,實在不敢再逆虎須,隻能一步三回頭的走了,澆奠在鐵生墳前的一杯薄酒,都沒時間看著土幹。嘉另有事要忙,自己也走了。這邊隻留下箕同幾個宮人照應。

何鐵生的死,秦家也是知道的。下葬那天,秦太太坐在院子裏模糊也聽到幾起嗩呐,茫然抬頭想:“是那個人送葬隊伍從街上走嗎?”也許應該咬牙切齒、或者幸災樂禍,但是奇怪,都沒有,隻是悵然若失。他是她兒的凶手,他不死,她不甘心。但他如今真的死了,奇怪,她也並沒有什麼開心。

都察院現在外表看起來非常平靜,幾位主要的官員卻已經緊張得一塌糊塗,鹽運司忽然查出上萬緡的缺口,急調帳目查詢後,發現有兩萬緡確實被人挪用了,還有一些小數字不清不楚。鹽運司本來是個肥缺,有人打個抽豐、揩點油什麼的,禁也禁不得,都察院像其他衙門一樣,難免受過些好處,出點小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但鬧到兩萬的數字,太誇張一點,把都察院當擺設嗎?禦史中丞大怒,命名徹查,結果一查查到自己人頭上:都禦史金思齋。都禦史本來職責就是糾賅百司,金思齋為了討好嘉,竟拿著鹽運司的小辮子威脅之,動用公款達兩萬緡之巨,造一座金屋要送給嘉。禦史中丞把他叫過來罵了個狗血淋頭,考慮到同袍之誼,對他趕緊回去把虧空補上,那罪名還能小點兒。

金思齋哪有兩萬緡補上?他要有時,就不挪鹽運司的缺兒了!考慮再三,他也隻有老著麵皮問嘉借錢——挪用是為了她挪的。她既青眼待他、與他情意綢繆,那想辦法籌點錢借他,也是可以的吧?

嘉聽了,也沒說不行,咬著牙埋怨他:“我原叫你不要送我,不要送我的!你硬做,看,不行還硬做,做下禍事了吧?”扳了手指細數,“我的本錢放在外頭出貨去了,我趕緊問他們什麼時候能收回來。你啊,快把那房子賣了。我本來就不要它的。唉,這是從何說起!”

金思齋回不了話。嘉確實半個字都沒叫他買這個、買那個,就算傳說中的聖人親自把耳朵貼到他們的窗根,也聽不到嘉有向他提要求。可他就是不知怎麼一來,做出平常絕不會做的事,像暴發戶一樣挖空心思捧著錢要博她一笑了。正是俗話說的豬油蒙了心。

好在嘉也沒翻臉不認人,答應收回來本錢就借他。但騾幫馬隊在外頭走,東沙漠西草原的,鬼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得來?就算回來,一批貨要換成錢,誰知道還有多少風險?她答應的,實在是個畫餅,隻能懷著情份、看著充饑罷了。還不如把豪宅賣了實惠。隻不過天底下的東西,買進賣出從來就不能一碗水端平的。人家商人買時實惠、賣時趁市,能幾倍的賺利錢;輪到他,造房子時豁著錢往上造,銀錢流水使出去,木工泥匠家具商每個都誇他買得實惠,等到要賣了,看熱鬧的也不少,獨獨花掉的錢,想原數收回來,是難了,就算對折收回都難。

走投無路,金思齋回了家,關上門,卟嗵向夫人一跪,認了錯,罵自己是豬是狗,王八蛋裏孵出的鱉崽子,求夫人向娘家問問有沒有足夠的款項挪過來救命。

金夫人娘家也世代為官,她是閨秀,相貌雖然長得普通,但氣質勝過相貌,連她自己的孩子,晨昏定省時每每都不敢直視她。她對丈夫倒是溫順服從的,丈夫仍然不太敢得罪她,這次求救,實在是走投無路。

金夫人聽完了,也沒什麼表情變化,像聽說書似的,隻是眼神靜下去,像刀鋒淬過火,明淨如冰。她道:“我們家裏沒有挪動國家款項的人。我很為你擔心,你將以何麵目見天下!我替你挽回名聲吧。”

金思齋沒有懂。她站起身,桌子上拿了一把女紅用的小刀,直接刺入金思齋胸口。他張大眼睛。刀鋒好像消失在他胸口?但是奇怪,他並不覺得疼。“夫人……”他開口想說話,聲音沒發出來,痛楚就來了,黑暗隨之蒙住他的眼睛,世界變得很遠,所有的煩惱痛苦都變成醉酒般輕輕的暈眩。“很好,夫人。”他想著,笑了一下。他死了。

她低下頭,看刀上染著血。這是羊皮鞘的小刀,娘家帶過來的,用了很多年。她喃喃:“很好,我從沒想到有一天你會染上官人的血、也染上我的血。”

說出這句話時,她身上滿滿是血,但都是金思齋胸口濺出來的,不是她的。

說出這句話之後,她打開門,對門外目瞪口呆的下人平靜道:“老爺以死謝罪,他用他的死,重新挽回了他的聲名。至於我,跟老爺去了。”她回手,把刀子刺進自己的胸口,很順滑,隻比刺水果稍微用力一點點。下人們捂住嘴,她倒了下去,尖叫聲這才驚天動地的發出來。

都禦史兩夫婦一起躺進了棺材,前來吊唁的,多半為他們惋惜,偶爾對金思齋有所非議的,這非議也不太好意思說出口,總要以歎息的方式說出來。金夫人說得不錯,他以死亡挽回了他的名譽,而且至少,他到死都是以都禦史的身份離去的,她也至死是誥命夫人。

時近正午,靈堂裏忽飄飄然走進一個白袍的女人。嘉居然也來吊唁。親友們呆住了,一時未及阻攔,她到靈牌前拜了三拜,特意瞻仰了金夫人遺容,歎道:“你夫君告訴我,他娶了個無鹽,那他自己實在是糖都沒有。”說罷,看都不看金思齋的靈柩,飄然而去。披麻孝子呆了半盞茶工夫,才提著哭喪棒嚎叫著跳到門口,眾人抱住了。

金思齋是朝中現存反對龍嬰的最強大力量,他一去,朝中縱然還有人疑心龍嬰,也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