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1 / 3)

第一日

◇沈泰譽的日記◇

5月12日,星期一,白日晴。

清晨起床,天空透藍,是響晴的天氣。陽光它是有香氣的吧,空氣裏彌漫著強烈的芳香,是夏日太陽的光芒落在了樹林間,落在了野花野草上,又落在了汁液豐沛的漿果中。一種無比幹爽而甜蜜的氣息。

午後小睡,醒見淡淡的黃色,初時以為是烈日的光,卻是霧靄,漸漸濃密,似有黃沙席卷而至。暗黃中益發添了灰黑的顏色,黑影凶悍壯大起來,幾呈鋪天蔽日之勢,刹那間,如夜,如墨。

山區氣候,一向風雲驟變,但突兀如此,也算詭異了。

天井砌著紅磚花台。花台沒有花,種著辣椒,種著玉米。辣椒是形單影隻的一株,玉米也是形單影隻的一株。都結了實。深青的辣椒,微黃的玉米。

沈泰譽坐在花台的左邊。老太太坐在花台的右邊。一隻毛色斑駁的貓悄無聲息地爬上老太太的膝蓋,老太太撫摩著貓的尾巴。貓哧溜滑下去,一路潛到沒有光的暗處。

老太太眯縫著眼,一眼一眼地打量著沈泰譽。他在花台左邊。她在花台右邊。中間是孤零零的辣椒。孤零零的玉米。她不認識他。他也不認得她了。

她是他的繼母。但是,她變得讓他難以置信,從一枚絳紅飽滿的水蜜桃,到一粒皺巴巴的核桃,就連物種都發生了變異。她老了,老得足以讓所有的人驚詫不已,老得足以忘記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嫡親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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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兩個孫子,一人戴著一頂草帽,一人握著一根樹枝,蹲在圍牆邊。捉螞蚱?趕蒼蠅?兩個小孩在陰涼的圍牆邊戲耍嬉鬧。

她的兩個兒子,兩個身胚健碩的壯漢,怒氣衝衝地杵在堂屋裏,一個朝另一個揮拳頭,一個朝另一個翻白眼。

她的兩個媳婦,站在各自丈夫的身後,一個織著毛衣,一個朝地上吐唾沫,一口一口狠狠地啐著。終究忍不住,一個說,你啐誰?一個說,誰不要臉啐誰!一個說,誰不要臉?一個說,誰不要臉誰心裏有數!一個說,有種啐沒種說?!一個說,你罵誰?一個說,罵誰誰明白!就開始了繞口令的練習。

律師是禿頂的半老頭子,穿著布鞋,戴著眼鏡,一板一眼地宣讀遺囑見證書。經查,遺囑人的行為和遺囑的內容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第16條的規定,是合法有效的……突然停下來,問摩拳擦掌、劍拔弩張的兩兄弟,先打架還是先聽完你們父親的遺囑?

老太太對堂屋裏的喧嚷無動於衷,她對沈泰譽也不再感興趣,她的頭垂到胸前,她閉上雙眼,她的嘴角掛下一絲涎水,她盹著了。

沈泰譽覺得自己是隔了相當的距離注視這日光下的庭院,是從攝像機的鏡頭裏抓取,是從高樓上往底下俯望,隔膜、疏離。一點點的片段。碎裂碎裂的片段。是要加了回憶與揣測努力地拚湊,方能有一個模糊而完整的影像。

多年以前,小鎮住著他的父親母親。如今,小鎮葬著他的父親母親。在他離開小鎮的時候,他的母親早已過世。他的父親和繼母,以及一對異母弟弟,住在小鎮,住在寬敞氣派的院落裏。

沈家大院曾經是鎮上最引人矚目的宅第之一。它是以現代建築的材質和手法,借鑒了古典川西民居的風格設計而成的。正房廂房下房一應俱全,青瓦粉牆,精雕細刻的門樓,蓬蓬勃勃的花紅樹旁逸斜出。就連門聯亦非魚龍混珠,而是貨真價實的名家手跡。上聯寫著:家藏萬卷書;下聯寫著:門對千竿竹;橫批是:書香門第。

這對聯是有典故有來曆的,不是附庸風雅之物。相傳沈家一脈,祖籍原為嶺南,不知在哪朝哪代,有先祖十年寒窗,高中榜眼,被皇上欽點,委任縣令一職,著實光耀了沈家門楣。

可惜讀書人不諳世事,官場傾軋那一套絕非長項,沒兩年就為奸人讒言所害,摘了烏紗帽,舉家發配四川,過起了“方宅十餘畝,草屋七八間”的鄉村生活,落地且生根。

此後沈氏世代為商,追溯到沈泰譽的曾祖父,經營藥材生意,賺了一大筆,在鎮裏開了一間救濟站,專門收留老幼孤雛,頗得善譽。傳到沈泰譽的父親,早年因家庭成分備受衝擊,委委靡靡地做著一窮二白的煤礦工人,捱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基因裏的求財天賦到底發作,果敢地承包了一座煤礦,自此大富大貴起來。

沈泰譽的母親是個慧質蘭心的婦人,將丈夫兌回的錢款悉數積攢,用於祖屋的翻修。擴征土地、草擬圖紙、遴選工人,全由她一手包攬。新落成的沈家大院一度成了有名的景觀,逢集之日,必是觀者如織。母親大大方方地在簷廊下布置了一溜水竹桌椅,桌上有茶具,旁邊放著兩隻烏青大缸,一隻盛著紅白茶,一隻盛著酸梅湯,讓遊人隨意品啜。

自母親辭世之日,沈家的鼎盛與繁華,跟沈泰譽再無幹係。他沉寂地讀書,沉寂地長大,沉寂地走出小鎮。一去二十年,再未回首。

兩個異母弟弟皆屬敗家之流,長弟好賭,次弟吸毒,兩兄弟變著法子伸手要錢。沈老爺子老邁昏聵,縱情寵愛兒孫,可惜鼓鼓囊囊的現大洋,豈是賭場、白粉的對手?黑洞洞的窟窿將他的儲蓄吞噬淨盡。

沈泰譽返家為父奔喪,見到的是衰敗得麵目全非的老屋。父親和繼母老無所依,隻好一牆隔斷前後院,後院出租,前院改作雜貨鋪。堂屋內貨品豐富,吃的用的,應有盡有。香皂毛巾,熱水瓶衛生紙,皮蛋鹽蛋,雜拌糖豆腐幹,把貨架擠得滿滿當當,連那張祖傳的柏木八仙桌下麵都塞滿了酒缸食器。也許是銷路欠佳的緣故,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灰土,塵埃在明亮的光線裏無處遁身,飄浮起來,遊曳起來,輕舞飛揚。牆上的灰漿更是多年未刷,一扇玻璃窗壞掉了,用暗黃的報紙蒙住,連報紙也撕裂了一大塊,院牆的爬山虎就從那縫裏綠森森地一直逼進屋來。

為節約起見,灶間的自來水龍頭生生地給擰斷了,一道籬笆門出去,十幾米遠,是一道流水小溝,沿溝三四棵樹,淘米洗衣裳的地方,就在那裏。

沈泰譽是在鎮上一家小餐館裏吃的午飯,要了豬肉片生燜豆腐、藿香鯽魚,燒了一缽酸菜蠶豆粉絲湯,見店家有自製泡酒,率性來了二兩。喝了點酒,坐在沈家大院老舊的竹椅裏,日頭曬著,沈泰譽就有了困意,迷糊間是在遙遠遙遠的小時候,光著腳丫,肆意奔跑。田畦苗圃間開著紛繁的花卉,紫色的白色的,一簇一簇。有蜻蜓飛過,蜻蜓的翅膀是金色的;有蜜蜂飛過,蜜蜂嗡嗡嗡地叫著;又有蝴蝶飛過,極小的黃蝴蝶,好看的大紅蝴蝶。母親裹著一塊藍底繡淺黃雛菊的漂亮頭帕,立在屋簷下,溫柔地向他招手,泰譽!泰譽!沈泰譽一激靈,從亂夢中驚醒過來。他當真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