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2 / 3)

“……我個人名下所餘有限房產……均由我的長子沈泰譽繼承……沈泰譽若拒絕,請他代為轉交慈善機構……”

隨著律師清晰緩慢的宣讀聲,堂屋裏的兩條壯漢眼裏騰地躥出了火焰,他們的老婆不約而同地將怨毒的目光投向了沈泰譽。這四張拉滿的弓箭,爭先恐後地一齊瞄準了沈泰譽。

他們牛皮烘烘地朝堂屋外的沈泰譽撲來,推推搡搡,誰都不甘示弱。就在這一刹那,沈泰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姿勢和他們身後的背景一起發生了急遽而荒誕的扭曲,仿佛有無形的推土機一輛接著一輛碾壓而過,巨大的轟鳴聲震耳欲聾。沈泰譽發覺身旁的花台劈裏啪啦地跳起舞來,辣椒和玉米瘋狂地上下顛動,就連沉重的圍牆都像雪花一樣輕易地四散飛落。

整個世界在瞬間變得不可理喻。

出發沒多久,一車人已經被導遊巧舌如簧地拖去參觀了兩處購物點,兩處都是藥店。店裏充斥著四川各地出產的名貴中藥材,高山地帶的蟲草、川貝母、麝香,岷江流域的幹薑、鬱金,江油的附子,綿陽的麥冬,都江堰的川芎,遂寧的白芷,中江的白芍、丹參,等等等等。導購員握著話筒,不厭其煩地反複吹噓著各類珍稀藥材的神奇功效。

真就有人下了手。買川木香的也有,買銀耳的也有,甚至有買了黃連的。那買了金錢草的就問買了花椒的,你那花椒麻不麻呀?那買了花椒的就連連點頭,卻不說麻與不麻,隻說,是漢源的呢,仿佛漢源就是標簽,就是保障。漢源的花椒,沒有不麻的道理。把密封的紙袋子遞過去,說,你嗅嗅,多香!不一會兒,全車的人就都聞過那袋漢源花椒的香與麻了。

那買了杜仲的就問買了天麻的,你這天麻正宗不正宗呀?那買了天麻的就撅了嘴,對人家的置疑很是不屑似的,隻說,是海拔3000米的山裏野生的呢。把袋子撕開,取一根出來,說,你咬咬,多脆,多黏!很快的,全車的人就又都嚼過天麻微微的甘甜了。

由始至終,成遵良都在閉眼假寐。他的手機具備MP4的功能,裏頭存了一些經典老歌,什麼《北國之春》啊,什麼《月光下的鳳尾竹》啊,全是他在年輕時傾心過的歌曲。他把座椅稍稍放低,頭靠在軟墊上,讓自己舒舒服服地躲藏在徐緩的旋律裏,不必去參與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討論。當初選中這個旅遊團,就是因為其中大多是外地客,一幫退休閑賦的東北老頭老太太,興致勃勃地前往九寨溝、黃龍風景區,一路聒噪,一路絮叨。偏偏這樣的聒噪和絮叨,讓成遵良格外的安心。這些天,他的心裏糾結著千頭萬緒,他太躁了,或許隻有這份陌生的熱鬧,才能使他真正地平靜下來。

購物耽擱了時間,導遊又不肯肥水旁落,非得緊趕慢趕,把一幫餓得頭暈眼花的遊客領到她的業務窩點,因此中飯就被延誤到了午後兩點多。大客車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館門前,司機與導遊一下車,就被望眼欲穿的老板娘一盆火似的迎進了內間。

小飯館位於從都江堰映秀鎮到汶川的途中,房舍狹小,廚案當街,簷下掛著一長串黑糊糊的陳年老臘肉,一溜玻璃缸子裏盛著顏色深暗的泡酒,蕩蕩漾漾的液體中漂浮著紅棗、參類,也有深山裏的花朵,還有不知名的野果,甚至有一些來自獸類的形狀曖昧的物件。

食客一到,蹲在路邊吸煙的黑胖廚子當即挽起衣袖,掄起膀子,熱火朝天地切割宰殺,一時雞飛魚躍。小飯館裏的幾個服務生倒是清一色的羌族姑娘,綠色花邊布衫,領襟鑲嵌一排梅花圖案的銀飾,係著有飄帶的繡花圍裙,腳步輕盈地撣灰、捧茶、擺碗碟。

成遵良沒有跟隨老頭老太太們下車,他隔著車窗喚過一位服務生,塞給她十塊錢,讓她泡一盒方便麵過來。成遵良大口吃著康師傅泡椒牛肉麵的時候,聽到一陣清脆的啃噬聲,他扭頭一看,原來側後座還有一位不按牌理出牌的遊客,是個眉眼清秀的時尚女郎,亞麻色的短碎發,刺繡針織衫,白色褶皺裙,搭配一條金屬色的闊腰帶,膝蓋上攤開著一本書,正旁若無人地抱著一袋餅幹充饑。

成遵良看了她一眼,隨即別過臉去。當然了,他絕對不是那等心無旁騖的聖人,他有個流傳甚廣的綽號,叫做采花大盜,是他那幫狐朋狗友給起的。依照他從前率性而為的脾性,碰到姿容上佳的知性美女,豈肯輕易錯過?那一定是要湊過去搭搭訕、調調情的,尤其是這樣天涯孤旅的氣氛,天然就適合上演一出豔遇的劇目。

但此刻,他沒有絲毫閑情,他全副身心都放在身邊那隻黑色手提密碼箱上——那隻密碼箱裏,存放著他的全部現金,五十八萬美金。自然了,他的資產遠遠不止這些,在被譽為“北方威尼斯”的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他有高達兩百三十萬美金的銀行儲蓄。

是的,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觀光客。參加旅遊團,他用的是一張假身份證。兩天以後,在九寨溝,他將以假身份證上這個人的名義寫下一份“自動離團,後果自負”的保證書,交給導遊。然後,依據事先的周密部署,會有一個熟知路況的當地人前來接應他,帶他從阿壩州出發,途經甘孜州,一路向西,從西藏昌都抵達拉薩。在拉薩,專事偷渡的蛇頭會為他準備好各種全新的資料,然後幫他前往印度南部的莫索爾。接下來,是從莫索爾到新德裏,再到美國的旅程。他的最終棲息地是荷蘭,那個有著鬱金香與琵鷺的國度,在靠近大海的城市裏,終老此生。

這是多麼漫長的逃亡之路啊,虛虛實實、曲折蜿蜒、聲東擊西,單是繁多的地名,已經讓人暈眩,可以預見的險境,猶如原始森林中的猛獸,虎視眈眈,伺機而撲。然而,這也是他謀劃已久的唯一一條通向新生的道路,一旦走完了危險的旅途,那個名叫成遵良的貪官就將從此人間蒸發,一個全新的華裔公民將在異國他鄉開始一段合法的、富裕的生活。

一個行進在生死邊緣的男人,縱然是Eva Mendes那樣的風騷小尤物親臨現場,恐怕他也至多不過抬抬眼皮。因此,他對車內這個孤僻美麗的女子毫無興致。

吃完方便麵,他抹抹嘴,重新戴上耳塞。他知道,除了音樂,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緩解他的焦慮情緒。“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開山岡上,北國之春天,啊,北國之春已來臨……”空美傷感的歌詞,由鄧麗君婉約綿長的嗓音唱出來,讓他的心有了片刻的寧靜。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靜止的車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直覺的反應是撞車了。可是車前車後空空如也。那麼,是胎癟了?車子再度自作主張地晃動起來。這輛車著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