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1 / 3)

第一日

◇沈泰譽的日記◇

5月12日,星期一,夜晚雨。

停電。沒有光。暴雨竟夜。遍山都是泥石流的聲響。

漫漫長夜裏,老太太始終緊緊攥著沈泰譽的衣袖,即使是在沉酣的睡眠中,也不肯撒手。在昏睡的間隙,她嚶嚶地抽泣,哀哀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躲在沈泰譽的懷裏,混亂地叫著爹、爹。

沈泰譽嗯、嗯地胡亂應著,茫然撫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沈泰譽的十根手指都已經失去了知覺,不知道痛,也不曉得是否在流血。

整個下午他都在沈家大院的廢墟上不停地摳挖,拚盡全力想要救出被埋在下麵的兩個弟弟、兩個弟媳、兩個侄子,以及那位倒黴的律師。

地震發生時,坐在天井裏的他幾乎是被強大的震波給彈出了院門,四腳朝天地摔倒在地。他在極度驚惶中回過頭來,好端端的房屋迅速坍塌下來,猶如積木搭建的玩具一般脆弱。

老太太從熟睡中醒來,睜大雙眼,左顧右盼,口中喃喃著,刮風了?刮大風了?突然地,她皮球一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跟小孩子玩橡皮筋似的,上上下下跳了好幾次,直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沈泰譽站起來,很快又被晃倒在地。屋後山坡上的大石塊呼嘯而來,他在心裏驚呼一聲:完了!掙紮著爬過去,拖住老太太,在七葷八素的震顫中,連拉帶拽的,蝸牛似的往外挪移。一塊巨石落在垮塌的殘垣間,頓時磚瓦飛濺。沈泰譽不假思索地拱起背,匍匐在老太太身上。天一下子全黑掉了,周遭煙塵彌漫,隻聽見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咆哮聲,震耳欲聾。

〖=4〗〖=3〗〖=2〗〖=5〗

是地球發生爆炸了嗎?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來臨了嗎?沈泰譽不斷地在心裏驚問。短短的幾分鍾,長如永生。

終於,地動山搖停歇了,天色依舊是灰黑灰黑的。沈泰譽攙著老太太站起身,四周煙霧彌漫,幾乎無法呼吸,老太太灰頭土臉的,渾身上下全是泥土,一雙混濁的眼睛驚恐地眨動著,嘴裏兀自念叨著,好大的風哦,把房子都吹倒了……卻是抬腳不管不顧地就要朝那堆殘磚斷瓦中走去。沈泰譽忙伸手攔住她,以為她是掛念著兒孫的安危呢,沒想到老太太可憐巴巴地懇求他,說,讓我回去,我要回家,我困了,我要回屋睡一覺。沈泰譽哭笑不得。

“是地震了。”他試著對老太太說。

“風好大哦……”老太太張皇地說著。

他把老太太扶到門前開闊的河灘邊,河灘已被山間滾落下的碎石堆滿。他觀察一下地形,讓老太太坐在石塊上,嚇唬她道,不許亂動啊,要不大風會把你刮走的!老太太膽怯地點點頭,規規矩矩地坐好。

兩個小家夥是在圍牆邊,戴著草帽,握著樹枝,他記得是這樣的。那堵圍牆已經變成了如山的殘磚,修築一座圍牆需要這麼多的磚嗎?他簡直狐疑了。他照著記憶裏的位置,在昏天黑地中一塊一塊地扒拉著散亂的磚頭,一邊扒拉,一邊喊著,孩子們,你們在哪裏?磚頭沉寂不語。

黑霧漸次退去,灰黃的塵煙裏陸續有人跑過。沈泰譽揚手大叫,快來幫幫忙,幫幫忙啊!沒人答理他,有個男人扔給他一把鐵鍬。他用鐵鍬鏟著磚塊,突然想到也許會傷到底下埋壓的孩子,趕緊打住,繼續徒手搬磚。

第一下他摸到一隻小手,冰冷冰冷的,又往旁邊一摸,摸到一綹軟軟的頭發,血糊糊的。兩個孩子先後被他刨了出來,都沒氣了。他顧不上處理兩具小小的遺體,繼續對付倒塌的堂屋。

長弟最先被弄出來,七竅流血,臉腫脹了一倍,皮膚是青色透明的,像一隻了無生機的充氣娃娃。次弟被鈍物壓住,麵部癟下去,眉目難辨。兩個弟媳雙雙絆倒在門檻上,隻差一步,兩人就可以逃脫,然而,一根橫梁穿過長弟媳的胸腔,洞穿了次弟媳的小腹。相形之下,律師無疑是幸運的,他逃跑的速度稍慢,貨架與樓板之間的縫隙恰恰拯救了他。沈泰譽刨開他身上的碎玻璃和木架,把他拖了出來。

重見天日的律師兩腿篩糠似的,跌跌撞撞地往家趕。剩下沈泰譽獨自一人,吃力地將六具遺體一齊平放在門前,從殘磚斷瓦間搜出兩床被單,連頭帶腳地把他們蒙裹住。

他攜著鐵鍬,到鄰舍間查看情形。左邊的一幢房子完好無損,但男主人命喪滾石。一個慘痛的聲音在磚堆裏喊“救命”,他把水泥磚刨開,裏頭是一個懷抱孩子的婦人,趴在地上,孩子口中全是水泥、石灰,已經窒息了。他趕緊把嚇糊塗了的婦人撥拉開,讓孩子伏在自己腿上,把渣子從他嘴裏掏出來。右邊新建的三層小樓慘不忍睹,一樓二樓全坍成了地下室,三樓的窗戶不翼而飛,一台21英寸的電視機自動蹦到窗台上,搖搖欲墜,幸而一家子都在山上料理莊稼,無人傷亡。再往前走,鎮信用社的樓房被平推二十米後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斷,難以通行。

天下起雨來,沈泰譽想起河灘邊的老太太,不得不退了回來。老太太乖乖地待在那裏,渾身被雨淋透,稀疏花白的濕發一綹一綹地粘著泛白的頭皮,一見沈泰譽就嚷嚷著,說她餓,說她冷。沈泰譽無計可施,又惦念著擱在旅舍裏充電的筆記本電腦。電腦裏儲存著他的辦公文檔,在他看來,那些資料,可是比他的身家性命還要緊的。

沈泰譽決定回一趟旅舍,找回他的筆記本電腦。卻不能把老太太扔在這兒由她自生自滅吧,他隻好扶著她,一步一步往前移。沒走出十米遠,老太太哎喲一聲蹲下去,噓噓呼痛,他一看,老人家枯竹似的小腿不知什麼時候給劃傷了,深紅的血液蟲子一般蜿蜒而下。他就地取材,扯扯自己的和老太太的衣袖,老太太的衣料夠蹩腳的,哧啦一下就拽下一大塊,他就用殘布給老太太包紮止血。

老太太舒舒服服地趴在了他的背上,他背著她,穿越了一個又一個隻有在電腦遊戲中才能見到的“巨石陣”。道路兩旁全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巨石,至少是辦公桌大小,屢屢有比房屋還要巨形的石塊攔腰截斷路。路麵被砸得七零八落,已然沒了路徑的概念,每前進一步都如拓荒者般艱難前行。

對岸山坳裏的小旅舍隱約可辨,低矮的小樓兀立未倒,沈泰譽背著老太太,在巨石間繞來繞去,可是不斷碰上山體垮塌的路段,明明一河之隔,卻是怎麼走都走不過去。沈泰譽在閃念間想到了《城堡》裏那個倒黴的土地測量員K,城堡近在咫尺,他卻使盡渾身解數都不得其門而入。上帝把人類遺棄在了一個荒涼的地方。

真正的黑夜降臨了,四處沒有一絲燈光,群山是墨黑墨黑的,河流也是墨黑墨黑的,雨越下越大,時時襲來的餘震導致更多的亂石滾滾而落。此時,要退回小鎮已經不可能了,所有的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原本通暢的部分也都讓石頭截斷。除了摸黑前進,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沈泰譽背著老太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實在走不動了,就把老太太放下來,喘口氣。老太太驚懼地抓著他的手,把頭埋在他的懷裏,就像一個幼小無助的嬰兒。沈泰譽掏出手機,手機從地震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信號,他借助屏幕的光亮照一照路,微弱的光亮立即就被龐大的黑夜稀釋掉。這樣黑燈瞎火走走歇歇的,居然沒被神出鬼沒的石頭砸中,或是一頭栽進河裏,沈泰譽覺得實在是莫大的奇跡。

“我想喝粥……”在他背上顛晃得暈暈糊糊的老太太不時嘟囔一句。

“就快到了,”沈泰譽哄著她,“一到旅舍,就讓服務員熬一大鍋粥,再切一碟子醃蘿卜絲兒,澆上辣椒油,咱倆痛痛快快的,一人喝兩碗!”

海市蜃樓裏的稀飯鹹菜安慰著老太太,其實也鼓舞著饑腸轆轆的沈泰譽,他很願意相信自己的謊言。臨近天明,沈泰譽驚覺他倆來到了一座早已廢棄的木橋邊,橋麵很窄,積滿了滑溜的青苔,橋下水流湍急,水色烏黑如墨,而橋的對麵,兩山間的低凹處,就是他投宿的那家旅舍——順恩旅舍。

成遵良一直在行走,從白天走到了黑夜。下了雨,他的皮鞋沾滿泥濘,重量成倍增加,他就這樣背著密碼箱、穿著沉甸甸的皮鞋拖泥帶水地朝前走。他根本無法讓自己停下腳步,在這個險象環生的地帶,處處是玄機,處處是陷阱,處處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對抗恐懼的唯一方法,就是拚命地、認真地、一刻不懈怠地埋頭趕路,仿佛目標明確,仿佛前方是一個水草豐美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