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巍擦擦黑色寬邊眼鏡,戴好,對劉流囑咐道:記住,不能用俄羅斯鋼材,現在進口的俄羅斯鋼材含碳量高,容易折斷,你千萬不要貪小便宜。
劉流連連點頭:知道,知道。
他要走,朱巍送他。朱巍好象特別不放心,開門時又囑咐道:我已經算到根了,你再偷工減料就會出問題。這是醫院,你可別鬧兒戲!
劉流說:我在惶向也不是無名鼠輩,怎麼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你放心,就按你的計算,我要做一個優質工程,爭取拿魯班獎!
朱巍笑道:別吹牛皮,不出問題就算燒高香了!
他拉開門,吃了一驚:母親站在門前,好象早就在那兒等著。她本應該在外麵轉的,這時卻回來了,肩上仍背著那個為人民服務挎包。她眼睛雪亮,盯著門內那兩個人。朱巍倒抽一口冷氣,他不知道母親要幹什麼。
她說話了,語出驚人:你手上有血,兩隻手掌都在淌血!住手吧,求求你,回屋把手洗幹淨!
朱巍腦袋轟地一響,恐懼與憤怒隨著血液一起往頭上衝。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收起來,很快地藏在背後。他向母親咆哮:你胡說什麼?讓開!
你們踩著我的身體走出這道門,我不會讓開!主耶穌讓我守在這裏,等候聖徒降生……
朱巍瘋了,他粗暴地推母親,喊道:讓聖徒見鬼去吧,誰也不能擋我的路!
母親瘦弱的身軀抵抗不住暴力,搖晃幾下,重重地摔在地下。身上什麼硬東西撞擊地板,發出沉悶的聲響。朱巍馬上轉身,把母親抱起來,象抱孩子一樣抱在懷裏。
他朝劉流喊:你站著幹嘛?還不快走!
劉流已經嚇呆了,臉色蒼白。他邁出門檻的瞬間,看見聖媽媽閉著眼睛,伏在兒子寬闊的胸前,額角汩汩地流血。他雙膝一軟,差點兒跪下……
她就是聖徒!劉流對賴五、宋麻等人說,語氣非常堅定。我本來不信這些,可我看見她的血,看見她嬰兒般伏在兒子懷裏的模樣,馬上就相信了。惶向真的出了聖徒,就是那個老太太!
他沒有把真相告訴大家,隻說朱巍幹了什麼虧心事,被媽媽堵在門口,他卻一把將老人推倒在地。朱巍的逆子形象立即引起了公憤。惶向人不太在乎宗教,但是對孝道很看重,虐待老人最容易被人戳脊梁骨。
小駝子第一個喊打。他趴在地上,聲音很尖:打死他!宋阿叔,你派兩個馬仔打死他!
賴五氣憤地說:這樣狼心狗肺的人,應該教訓他一下!
宋麻則兩眼望著遠方,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樣:這畜牲遲早要遭報應。我有辦法讓他難受,要他難受一輩子……
年輕記者也表態:虐待老人是重大社會問題。我要深入調查,在惶向日報發一篇專題報道!
劉流怕事情鬧大,影響自己的生意,趕快將焦點轉移:惶向出了聖徒倒是一件新鮮事,你應該寫寫這個。
記者嚴肅地說:本報不宣傳迷信。
大家都關注事態的發展,從蛛絲馬跡看聖媽媽的處境。賴五首先注意到,聖媽媽不再來買奶黃包。每天清晨她從大排擋門口經過,總是低著頭匆匆行走。賴五就罵:那個龜兒子,連一塊錢的零錢也不給他媽媽了!眾人關切地猜測,這一天老太太吃什麼呢?
賴五不忍,就把聖媽媽叫住:你過來,我有事情找你。
聖媽媽站住,頭微微顫著,望著賴五和藹地笑。賴五打開蒸籠,拿出五個奶黃包裝進塑料袋,遞給聖媽媽。老太太不接,仍望著他笑。賴五說:上一次你來買包子,我沒找你零錢,現在就用包子頂帳吧。
老人臉上顯出惶惑的神情:對嗎?
食客們齊說:沒錯,他還欠你兩塊錢呢!
老太太這才接過包子。她一時喜出望外,麵對這麼多包子不知如何是好。忙打開黃挎包,裝入四隻包子,剩下一隻奶黃包她拿在手裏,一邊啃一邊走了。大家都舒了口氣:聖徒也要吃飯呀。
小駝子撐著木板車,遠遠地跟著聖媽媽。
聖媽媽佝僂著身子,腦袋一衝一衝向前走,來到惶向老街。老街房子破舊,當地的窮人集中具住在這裏。幾個農村婦女迎接她,把她領進一間黴跡斑斑的老屋。
小駝子想:原來她和這裏的人很熟呢!小駝子葡匐在門口,悄悄往屋裏張望。聖媽媽在領女人們禱告,聲音很輕,很熱切,小駝子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但女人們大聲呼應著:阿門!阿門!沉浸在激動之中。
做完禱告,聖媽媽打開繡著為人民服務的黃挎包,把四隻奶黃包拿出來,分給大家吃了。鄉下女人好胃口,吃得狼吞虎咽。小駝子為聖媽媽感到惋惜。
聖媽媽轉回頭,對小駝子說:進來吧,主耶穌的門向一切人敞開。
小駝子低下頭,下巴幾乎貼到地麵,慚愧地說:我不能進這門,我的心很壞,總想殺人……
鄉下女人聽說這殘廢孩子一心想殺人,都忍不住笑了。聖媽媽卻伏下身,溫和而嚴肅地說:進了門,向主認罪,你就可以得救。
小駝子忽然仰起臉,滿懷希望地問:他們說,你就是聖徒!你能治好我的駝背嗎?
聖媽媽搖頭:我不是聖徒,我也不會治病。不過,信主可以救人的靈魂……
小駝子眼中希望的火焰又熄滅了,下巴緊貼前胸,象一條蟲子似的把背隆起來。他說:我不能站起來,不能把身子挺直,光救我的靈魂又有什麼用呢?
他猛撐木杖,滾軸輪子嘩啦啦響著,漸漸遠去了。聖媽媽低下頭,默默為他禱告。
婉瑩最先發現丈夫的心理變態。近一時期,朱巍在床上的種種表現,無法掩飾地暴露出他的人格缺陷。他對婉瑩提出種種要求,既過份,又瘋狂。婉瑩闖蕩江湖,閱曆豐富,對付男人的種種性要求也頗有手段,可是連她也受不了!她每次都要哀求、掙紮、甚至拚命喊叫,才能逃脫朱巍的魔爪。她想:他是一個瘋子!我嫁錯人了,怎麼辦?……
朱巍隻要穿著衣服,總能保持文質彬彬、不苟言笑的學者風度,任何女人都會為這風度著迷。婉瑩對他懷有學生對老師般的崇敬。夜裏,朱巍渾身脫得赤裸裸,就會在黑暗中發出野獸般的喘息。他把妻子的雙手綁在床架上,使她整個人呈現十字架形狀,就開始蹂躪她。他漸漸變成惡魔,一次又一次凶猛地、瘋狂地對她進行攻擊。婉瑩雙乳豐滿,皮膚潔白,是一個性欲旺盛的少婦。起初,她並不拒絕丈夫的性遊戲,高潮過去了,欲仙欲死的境界到達了,她也感到滿足。但是朱巍並沒有停止的意思,喉嚨裏發出低聲、狂野的吼聲,更加殘酷地攻擊她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有一次,借著月光,婉瑩似乎看見丈夫嘴邊長出兩隻獠牙,趴在她起伏的、鮮靈的肌膚上,正在吮吸她體內的精華……
婉瑩深感恐懼。她漸漸領悟朱巍內心的圖景:妻子的身體是一具十字架,他則作為魔鬼撒旦,持著長槍一次次向十字架發動攻擊——他不是做愛,而是想毀掉十字架!這種宗教、神話之類的畸形,更使婉瑩害怕。她知識有限,實在無法理解丈夫的精神世界。這個家庭醞釀著某種重大的、嚴峻的蛻變。衝突正日益加劇,如火山爆發前發出隆隆的聲響。婉瑩感覺到這一切,真想遠遠逃離丈夫,逃離這家庭……
母親心頭一痛,驟然驚醒。她習慣性地把手伸到枕頭底下,尋找她最為寶貴的十字架。哎喲,十字架失蹤了!
老人急忙坐起,雙手哆嗦著尋找衣服。她打開燈,翻遍屋內每一個角落,就是找不到十字架。她的記性確實不好,但對於這個十字架卻永不會忘卻。因為她的靈魂有一半牽繞在那上麵。青春時代,金陵神學院院長,一位聖潔的修女把十字架贈予她,並寄於一個希望:她能一生侍奉上帝,直至終生。當年她真想這樣做,如果這樣做一生的命運也將全然不同。可惜,她遇見了朱幻——朱巍的爸爸。從此她陷入一場奇怪的戰鬥。這場戰鬥經曆父子兩代,一直延續至今。假如她能預知自己的人生如此坎坷,在她接過十字架時,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院長走,度過寂寞而聖潔的人生……
母親來到客廳,在黑暗中佇立著。她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情。兒子,或者說藏在兒子體內的魔鬼撒旦,又一次來試探她。她有些緊張,不斷在心中祈禱。此刻,她聞到從廚房裏飄來一股異樣的氣味,急忙移動腳步追尋那氣味而去。
她看見一幅驚人的景象:煤氣灶旁立著一個酒瓶,十字架就插在瓶頸上,通體散發出藍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燒!老人驚呆了,張大嘴巴,想喊,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行動。她雙膝發軟,想跪下,對著燃燒的十字架虔誠跪拜。她又想撲上前,撲滅那搖曳的藍色火焰,將十字架搶救下來……
她雙手緊握,遙望天空,發出悲愴的呼喊:主啊,我該怎麼辦啊!
廚房的燈忽然打開,朱巍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他從酒瓶拔出十字架,打開自來水龍頭一衝,火焰頓時熄滅。
我把它泡在高梁酒裏,又把它點著,做一個試驗。他向母親解釋道。
老人伸出枯瘦的雙手,一把奪過十字架,緊緊貼在胸前。
隻燒壞一點點。製作這東西的材料有點特殊,我佩服。兒子笑著說,停了停,他又補充一句:就象你的心髒一樣!
母親眼裏湧出淚水,喃喃地道:魔鬼,你是魔鬼……
朱巍也有美好的童年。那時,他們家住湖州,在一座臨河的老房子裏。推開窗子,就看見一條條小船搖著擼,漸漸遠去。母親把他抱在膝上,講聖經故事。那時他多麼喜歡這些奇妙的故事,幼小的心靈象海綿一樣,把它們統統吸入。母親在一座教堂任職,許多基督徒到家中做客,無不驚歎他的靈性。他至今記得母親清秀的臉上浮現喜悅的笑容……
文革期間,他家被整得很慘,這是不言而喻的。朱巍因他的出身,在學校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同學們譏笑他,辱罵他,說他是外國間諜的狗崽子。他們還給他起了個外號:耶穌。在那個年代,耶穌也被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朱巍渴望當一名紅小兵,但是,同學們怎麼會讓耶穌混入革命隊伍呢?他開始仇恨這個外號,並且仇恨母親的信仰。他與母親劃清界限,甚至帶領同學們回家揪鬥母親。母親隻能沉默,哀傷地看著兒子陷入瘋狂。
這隻是母子關係緊張的開始。朱巍在上海上大學時,他的姑姑來看望他,向他吐露一個秘密——他父親的死與母親有直接關係。朱巍很驚訝,因為從小母親就對他說父親是因心髒病去世的。姑姑否定了這一說法,向他透露父親死在監牢中的情景。而他的入獄,則因為母親的出賣!朱巍追問:父親因何罪名入獄?母親怎麼出賣了他?姑姑則含糊其詞,不肯說詳細。姑姑回了遙遠的北方,從此再未與朱巍見麵。
朱巍心存芥蒂,回家後多次追問母親。母親臉色蒼白,低垂著頭不說話。朱巍心中有某種東西作祟,對著母親喊叫、發怒,幾近瘋狂。母親眼裏浸滿淚水,對他說:你要是相信媽媽,就別聽姑姑亂說……朱巍不信,他斷定母親另有隱情。然而那麼多年過去了,母親始終沒把這段隱情透露出來。朱巍認為母親欠他一筆債。
其實,父親的死與朱巍沒有多大關係。他甚至記不清父親的模樣。但是,當他與母親衝突激烈時,父親之死就成了一柄利劍。他舉劍刺向母親,父親就在他心中複活。真是奇怪,父親好象總是在唆使他,用神秘的聲音在他心中說話。他與母親的較量,說到底就是貪欲與良知,邪惡與正義的衝突。這一點他很明白,因而心中更加煩躁。死去的父親使他獲得某種正義性,增強底氣。朱巍並不希望母親真的死去,卻希望這個對立麵立即從眼前消失。種種複雜因素交織在一起,使朱巍與母親形成水火不容之勢。
終於,朱巍向母親攤牌了。一天,他走進小臥室,對正趴在梳妝台上寫著什麼的母親說:我們不能住在一起,這樣對誰也沒好處。我為你租一間房子,給你生活費,你可以自由地禱告、讀經……
母親平靜地說:你要趕我走。
你要這樣說就沒意思了。我們互相折磨,生活在一起很痛苦,這不是事實嗎?
我要是不走呢?
朱巍冷笑:別廢話,這事由不得你。
母親站起來,頭微微顫抖著,注視著兒子。她忽然說:醫院那邊,你不能做手腳,會出大事情的!你聽我一句,趕快把那個包工頭叫回來……
朱巍轉身往門外走,一邊忿忿地說:烏鴉嘴!
婉瑩身姿嫋娜地走進賴記大排擋,宋麻的眼睛亮起來。賴五說:喲,好長時間不看見你,又打贏麻將了?
婉瑩說:不是。想托你租間房子,清靜一點,便宜一點。
賴五笑道:怎麼,和老公吵架,想分居一段時間?
婉瑩撇撇嘴:去你的!我怎麼會吵架?是他們母子倆嘔氣,實在過不到一塊兒,想給老太太另覓一個住處呢。
宋麻說:我有房子,正空著呢。婉瑩回眸一笑。宋麻加緊眩耀:那房子可清靜哩,在一片荔枝園裏。老太太住那樣的地方,定能早日升天。
賴五插嘴:就是金龍汽車城旁邊你剛買的那塊地吧?你不是要把荔枝樹刨了,蓋標準廠房賣給香港人嗎?
宋麻瞅著婉瑩,停頓一會兒:不,這個可以緩一緩。聖媽媽要房子住,先盡她。我宋麻最講良心,最尊重道德高尚的人。
婉瑩抿嘴一笑。她一改往日態度,大大方方走到宋麻跟前,指著盤子裏的雞問:這個,你叫它什麼來?
宋麻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鹽鋦雞。
不對,我要你說客家話。
宋麻就說:鹽國給。婉瑩咯咯地笑起來,笑彎了腰。宋麻疑惑地望著她。
婉瑩說:以前我聽你這樣說,心裏老想笑,今天總算笑了個夠!鹽國給……
這樣,房子就算租下了,宋麻隻是象征性地收了一點房租。婉瑩去收拾房子,覺得那真是一處世外桃源。荔枝尚未成熟,青果累累。三間瓦房有些舊,但水電都通,原來的主人可能是看果園的。人踩出的一條小路,穿過荔枝林,直通惶鷗大道。微風吹過,滿園香氣四溢。
婉瑩對陪她前來看房子的宋麻說:這麼好的地方,我都想搬來住。宋麻心裏發癢,又接不上話,就嘿嘿直樂。婉瑩瞟他一眼,算是給了他獎賞。
這樁事情的發展,很順宋麻的心思。他大著膽子,找機會重提請婉瑩去覺悟寺飲茶的要求,沒想到婉瑩一口答應。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他們在許坑村東碰頭,越過淡水河,沿著彎彎曲曲的石板路,登上望蛟山。山間奇石兀立,老鬆挺拔,猶如仙境一般。宋麻心事重重,肚子裏翻滾著各種壞主意。婉瑩卻象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在前頭蹦蹦跳跳,摘花拈草,似乎全然不知身後跟著一隻麻臉老狼。
覺悟寺建於宋代,算一座古刹。不過,老寺早已毀於兵火,現在的寺廟是改革開放後重建的,也算惶向市一個重要的旅遊景點。大雄寶殿、四大天王、十八羅漢,與一般寺廟並無多大區別。但是它的茶室聞名遐爾,廟後開出一僻靜小院,供人飲茶。院子在懸崖邊,憑欄遠眺,可見鷗歌灣碧海藍天,望蛟山溝豁縱橫。雲霧飄渺,美景盡收眼底。遊客們燒過香,都來此地飲茶,十分愜意。院兩側有禪房,實際上是雅座,供人私下交談。宋麻領婉瑩入了禪房,包了一個小單間,坐定。
接下來的情節頗有意思。宋麻聽劉流說過,他怎樣把錢一紮一紮地堆在朱巍眼前。堆得高時,婉瑩驚叫一聲,朱巍才接下了醫院圖紙。宋麻決心效仿劉流,他的公文包裏鼓鼓囊囊塞滿了人民幣。他直截了當地對婉瑩說:有件事情我想請你幫忙,你答應不答應?
婉瑩問:什麼事情?
宋麻道:你先答應,我再說。
婉瑩一臉天真:你總要先把事情說給我聽,我才能考慮答不答應呀。
宋麻不說話,在桌子底下拉開公文包,拿出一疊鈔票放在婉瑩麵前。這可是百元大鈔,這麼一紮就能頂上劉流放在她丈夫眼前的一堆人民幣。
婉瑩有些吃驚:你這是幹什麼?
宋麻說:給你。
婉瑩咯咯笑:無功不受祿。你要請我幫忙,就得先把事情說清楚。
宋麻又拿出一疊百元大鈔,摞在婉瑩麵前。婉瑩笑得更厲害,卻還是搖頭。宋麻不聲不響,再加一萬。婉瑩不說話了,隻是笑……宋麻沉著地,堅定地把一疊一疊百元大鈔放在婉瑩麵前,直到她笑不出來為止。
婉瑩歎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你。
宋麻勝利了。他在婉瑩麵前足足堆放了十萬元人民幣。如果他知道婉瑩心底的秘密,本來用不著出那麼多錢的……
我要盯住你,母親說。你把我趕走,我住在荔枝園裏,一樣會盯住你。
朱巍望著搬得空空蕩蕩的小屋,有些自鳴得意:盯吧,那麼遠,你起不了作用的。
母親知道如何製約兒子。她凝視著他,平靜地說:我會禱告,求主救你,使你不至於陷入罪。
朱巍的心好象被火燙了一下。他竭力冷靜,使出那把殺手鐧:幹嘛禱告?你幹脆到政府去告發我,就象當年告發父親一樣。
母親的心被利劍刺中,痛苦地哆嗦起來。她閉上眼睛,頭顫動得更加厲害。
朱巍欣賞著母親的痛苦。他摘下黑色寬邊眼鏡,擦擦,又戴上,象審判者一樣背著手在母親眼前走來走去。父親死於心髒病,這是事實。但是,他在哪裏患上了心髒病?監獄!這才是問題的關鍵。他為什麼被關入監獄?誰使他進入監獄?我很想知道。
母親沉默。她在忍受著酷刑。
你不說話,好吧,我來說。父親犯了什麼罪?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猜測。他是1957年入獄的,那正是反右運動高潮。中國發生了多少冤假錯案?你比我清楚。父親是醫生,一名優秀的知識分子,他能逃脫時代強加給他的命運嗎?我憑直覺,就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他肯定說過許多犯禁的話,這些話他隻能對你一個人說。而你,他的愛人,卻把他告發了!
不——母親無法忍受下去,以從未有過的聲音尖叫起來:不!
朱巍魁梧的身材象一座大山逼近母親:難道不是嗎?你就象猶大出賣耶穌一樣,把父親說過的話統統報告給領導。多麼可悲!在那個時代,不是經常發生這樣的悲劇嗎?
母親站不住了,癱坐在梳妝台前的小方凳上。她全身顫抖,悲愴地喊道:主啊,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
朱巍心頭湧起快感,愉悅而瘋狂的快感!他知道,堅韌、頑強的母親馬上就要崩潰了!他一直在盼望這個時機,所以毫不憐惜地刺出最後一劍。他俯下身臉貼著母親的臉對著鏡子說:你看,我長得很象父親,對嗎?當年你很愛他,銘心刻骨地愛。你幾乎把奉獻給耶穌的愛,全都奉獻給他了。可是,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你卻對這樣一個人下毒手!是你害死了他,真不可思議!你怎麼能不受良心的折磨呢?無論你怎樣禱告,一輩子都無法解脫!
令朱巍深感意外的是,母親平靜下來。她拿起鋼筆,在梳妝台一個破舊的筆記本上寫字。朱巍有些意外,她在寫什麼呢?難道她說不出話來,要用紙和筆回答他嗎?
朱巍更低地彎下腰,努力辨認母親的字跡。
她寫道:主啊,你熬煉我們,如同熬煉銀子一樣;你試煉我們,如同試煉金子一樣……
母親在抄錄她心中湧現的聖經詞句。朱巍感到那些文字放出強烈的金光,刺傷他的眼目。他嚎叫一聲,奔出小臥室。
小駝子趴在房子拐角處,端起手中的木棍猶如端起一支槍,遠遠地瞄準賴五的背影。
賴五提著一隻塑料袋,徑直走向媽媽居住的那間低矮小房。小駝子可以猜到,那隻塑料袋裏裝著鵝頭鴨掌、骨頭包子之類的食物。賴五拿去送給媽媽,晚餐小駝子就能吃到這些東西。他可能還給媽媽一些錢。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小駝子一想就惡心卻又不斷想著的那些事情。他理解媽媽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這些事情,他也知道賴五並非惡棍,但他仍難壓抑胸中的怒火。畸形駝起的脊背仿佛變成一座火山,隨時可能爆發並炸毀這肮髒的世界!媽媽打開門,笑盈盈地與賴五說幾句話,轉身請他進屋。門關上了。
小駝子撐起小板車,咕嚕嚕地滑近他家窗下。他肮髒的小臉迸出一層紅暈,喝醉酒似地異樣。他鼻孔翕動著,象獵狗似的嗅著什麼氣味。然後,他在門口來回遊動,滾軸輪子在水泥地上磨擦,發出很大的嘩嘩啦啦的響聲。這樣的聲音一直持續著,強烈幹擾屋裏人的神經。小駝子還嫌不夠,忽然扯開嗓門,聲音粗啞地唱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向前走,向前走!……
門開了,賴五跟在媽媽後麵走出來。媽媽臉色慍怒,嗬斥道:你嚎什麼?在家呆著,我要出去。
小駝子問:上哪兒去?
媽媽說:賴伯伯那裏有些床單要洗,我去做工!
小駝子就把刺刀似的目光射向賴五。賴五緊走幾步,回頭說:那,我先回店裏去,你一會兒就過來。媽媽跟著他走:沒事,我們一起走吧。
小駝子匍匐在自家門前,眼睛眯起來,象一隻貓。他什麼都知道。他的幹擾戰術奏效,把賴五趕走了。現在,他們換了地方,要到賴五的窩裏去鬼混。賴記大排擋二樓有幾個房間,廚師、打工妹都住在那裏。其中有一間朝陽的、麵積最大的房間,則是賴老板本人的寢室。他沒有家室,獨身闖蕩江湖。小駝子的媽媽經常為他洗洗補補,照料他的生活,賴五也就給她些錢。他們之間的關係在外人看來很平常,甚至是應該的,出門在外的男女難免有這樣那樣的需要。
小駝子卻深感憤怒,他為另一個男人憤怒,那是他的爸爸。媽媽很小就把他帶出農村,他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他不明白父母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媽媽從不回家,爸爸也不來尋找他們。小駝子仿佛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男人在大山的褶皺裏佝僂著身子勞作,孤獨而可憐。想到這個男人,他就怒火中燒!
小駝子不止一次要求母親回家。他有時很暴燥,小狼一樣朝著母親咆哮;有時又軟纏硬磨,流著眼淚哀求媽媽:回家吧,我想家,真想家……
媽媽脾氣很壞,見兒子鬧就火冒三丈:你這個小畜生,養活你容易嗎?當初,不是我抱著你逃到城市,你已經餓死在大山裏了!在鄉下,你這樣的人早就被扔掉了,早就該死掉,明白嗎?回家,你回家找死!……
小駝子默默出門,在黑暗中劃動他的小板車。母親為他描繪了家鄉的可怕圖景,他相信那是真實的。對於他這樣的殘疾人來說,整個世界都是地獄!哪裏有出路呢?小駝子吃力地昂起頭,仰望茫茫星空……
小駝子來到聖媽媽的小屋。惶向南端是一片空曠的田野,那就是所謂的金龍汽車城。一個國際財團將這片地買下來,據說要建成國內最大的高級轎車生產基地,直接向海外出口。但是,這項目已經搞了好幾年,隻蓋了幾座漂亮的總部小樓,卻再也沒有動靜。各種消息不脛而走,有人說那個國際財團破產了,也有人說財團老板是個國際大騙子。更可信的說法是:這幾年地皮暴漲,金龍汽車城圈下大量的土地,價值翻了幾番,再用它來生產汽車已經不劃算了。據說老板正準備轉向房地產……不管怎麼說,這一片空曠的土地令人感到驚奇,又有些神秘莫測。
聖媽媽搬去荔枝林後,那地方變得熱鬧起來。老太太已經擁有許多主內姊妹,晚間,她們都悄悄聚集到荔枝園,在聖媽媽的小屋祈禱聚會。小屋的北窗朝著惶鷗大道,夜間行人遠遠看見曠野裏一盞燈火,心中會升起一絲溫暖。
聖媽媽的生活充實快樂。離開兒子,她的精神健旺許多,臉上有了淡淡的紅暈,姊妹們見了都稱奇。她們幫助老太太將房子收拾得幹幹淨淨,還帶來各種食物,聖媽媽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老人家頭還顫抖,記性仍不好,但她帶領大家禱告時聲音宏亮而甘美,感情充沛動人,許多人默默地流下眼淚。
追隨聖媽媽都是一些婦女。在惶向,婦女,特別是本地良家婦女,處境十分痛苦,又很難用語言表達。她們的皮膚粗糙幽黑,相貌又醜陋,南方的農家女子通常如此。與北方的城市姑娘相比,她們劣勢顯而易見。改革開放使惶向老鎮一躍變為都市,本地婦女做夢也沒想到,她們穩定的家庭關係會受到如此眾多的美貌女子的侵略、挑戰。惶向發達了,男人們炒地皮都賺了大錢,當年的農夫搖身一變成了老板。他們扔掉鋤把的同時,也把結發妻子丟在一邊。他們夜夜鶯歌燕舞,小姐們掏盡了他們口袋的同時,也掏盡了他們旺盛的精力。發廊、桑拿、夜總會,到處是妖精的魔窟。包二奶、玩小姐成為時尚,男人們不諳此道便無地自容。惶向是客家農民的聚集地,民風純樸,一向比較落後,比較保守。大開放帶來大衝擊,金錢與魔鬼的力量掃蕩著一切傳統。人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眼花繚亂的變化,婦女無奈地承擔起觀念改變的代價。她們的生活通常還算富裕,但是被男人扔在家中,孤獨、寂寞且不敢發出怨言。時尚如此,男人們不離婚就算有良心了,你還敢有什麼奢求?原有的鄉間陋習並未完全革除,男人醉酒或者火起,一頓老拳打得妻子鼻青眼腫仍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生活如水緩緩流淌,惶向婦女的痛苦也在心間漸漸積累……
聖媽媽說:有一座教堂就好了,惶向應該有一座教堂。
她對姊妹們講,北京、上海、廣州,所有的大城市都有教堂。教堂,是一座城市的良心,惶向為什麼沒有呢?惶向經濟高速發展,很快就要變成一座大城市,它應該有一座教堂!婦女們開始捐錢,她們口袋裏並不缺錢。宋麻的老婆也是姊妹中一員活躍分子(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大家都叫她劉三姐,她負責保存這些捐款。究竟怎樣才能建起一座教堂呢?這些婦女心中並不清楚。但是,有了聖媽媽的小屋,她們心中已經感到極大的喜樂,這小屋就是她們心中的教堂。聖媽媽教她們唱讚美詩,她們歌唱的時候眼睛裏閃動著晶瑩的淚光。歌聲,在夏末的夜晚隨風飄蕩,為金龍汽車城那些荒草叢生的曠野增添了一層美色……
小駝子挺直身子,遙望小屋的燈光。他的小板車無法通過一段坎坷不平的土路,所以隻能停留在水泥大道上。荔枝林樹影婆娑,小駝子多麼希望走進那座小屋,坐在頭頸不斷顫動的聖媽媽身旁。但是,他無法越過那段艱難的道路,也無法縮短心靈上與聖媽媽的距離。他仰望星空,一次次發出心中的疑問:真的有神嗎?如果有,他會照看我嗎?
聖媽媽送走最後一批姊妹,發現了趴在草叢中的小駝子。老人慈祥地笑著,在他身邊坐下。你在看什麼?看星星嗎?小駝子搖搖頭:我不看星星,我在等聖徒。聖媽媽說:快了,他快要出現了。小駝子眼睛裏燃起希望的火焰:聖徒能治好我的駝背嗎?聖媽媽的手撫摸小駝子高高隆起的駝背,歎息道:我如果能治你的病就好了。可惜我無能為力……
聖媽媽回小屋。小駝子望著她那疾走的背影,那絞絆著的匆匆的腳步,心靈忽然產生強烈的感動。他喊:我信——我信!
聖媽媽耳背,沒有聽見。但小駝子相信冥冥中至高者已經聽見他的聲音。
朱巍終於出事了。
災禍的降臨並不是一次性出現,它象衝擊波似的,一波接一波地粉碎朱巍的生活。最先到來的打擊使他莫名其妙,惶向日報刊登一篇文章,題為《工程師趕走八旬老母,虐待老人情理難容》。他不知道這是誰寫的,也不知道記者從哪裏得來詳盡的細節。他與母親的思想衝突、神秘的宿怨全被抹殺,單純成為一樁虐待老人的社會新聞。朱巍很惱火,很不服氣,去惶向報社找記者論理,卻也奈何不得人家。社會反響很強烈,朱巍的孽子形象已無法改變。走在街上,到處都有人在他背後指指劃劃。朱巍相貌堂堂,文質彬彬,又有知識分子愛麵子的毛病,這樣的處境使他非常難堪。
接下來又出奇聞:朱巍老婆半夜驚逃,隻戴胸罩,穿一條三角內褲,赤著腳在富華樓狂奔。她一邊跑一邊喊:朱巍殺人啦!朱巍殺人啦!若不是平日打麻將的姐妹們出來相救,婉瑩恐怕要在希望大道上表演一場裸奔!她流著淚對姐妹們訴說,朱巍如何對她實行性虐待,毫不留情地揭露那衣冠禽獸種種令人發指的行徑!這事件太刺激了,頓時傳遍惶向大街小巷。婉瑩從此不再回去,先與姐妹們住了兩天,以後又在淺塘花園租了一套公寓。那裏與宋麻的家隻隔了一條街道,其他秘密就無人知曉了。
致命一擊來自於朱巍自己設計的樓房。醫院尚未竣工,萬幸沒出問題。可是一年前南三路上新蓋的一座商住樓,外飄陽台發生斷裂,整個兒坍塌下來!一死兩傷,路人驚魂。這樓是包工頭黃鱔兒蓋的,這家夥黑心,為省錢采用了俄羅斯進口鏍紋鋼,並且對朱巍修的圖紙進一步偷工減料,結果導致惡性事故發生。黃鱔兒立即被逮捕,朱巍也受到法院傳訊。他名聲壞到極點,人人都希望法院伸張正義,快判重判,把這衣冠禽獸打入十八層地獄。
聖媽媽忽然病倒了。她聽說兒子出事的消息,一頭栽倒在床前。樓塌了!她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老太太倚靠著枕頭,閉著眼睛,不吃飯也不說話。老姊妹們為她禱告,勸慰她,她卻無法釋懷。兒媳婦婉瑩來看望老太太,老人拉住她的手說:我沒攔住他,倒底沒能攔住,我有罪啊……說著,老淚打濕滿是皺紋的臉頰。
聖媽媽病情迅速發展,很快就不行了。婦女們描繪她臨終的情景,又一次讓惶向人震驚。
一天,她對姊妹們說:你們去,摘一筐荔枝回來,我們分吃……
宋麻老婆劉三姐說:荔枝都是青的,不能吃啊。
聖媽媽微笑:熟了,它們已經熟了……
那時天已擦黑,姊妹們跟劉三姐到院裏,胡亂摘了一小筐荔枝。回屋打開燈一看,荔枝竟然鮮紅!糯米糍、妃子笑,顆顆皆名品。剝去皮,香氣四溢,放進嘴甘甜無比。
眾人驚奇,問聖媽媽是何緣故?聖媽媽含笑回答:他就要來了,聖徒……
老太太隻吃了一顆荔枝,就含笑離世。
那些日子,朱巍就象喪家犬一樣,東奔西撞,惶惶不可終日。有人告訴他,老人快要死了,他噢噢答應著,顧不得去荔枝園看看。他忙著找律師為自己辯護。他又到處托關係,希望減輕自己的罪行。他憔悴、消瘦,頭上竟生出大量白發。往日從容的風度不見了,說話急促,手足無措,腦袋竟也象他母親微微顫抖……
賴五宋麻一夥人都說:這個人毀了!聖媽媽一離開家,頂梁柱沒了,屋頂便忽啦啦塌下來。這是人們意料中的事,也是人們盼望已久的結局。
夜裏,朱巍坐在空蕩蕩的家中。窗外雨聲淅瀝,他滿心淒涼,坐立不安。他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到處空空蕩蕩。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他,孤獨的滋味實在難熬。法院就要開庭審理樓房倒塌案件,有人向他透露:他可能被判緩刑,用不著坐牢。他負有間接責任,因為按照他的圖紙,陽台還不至於坍塌,主要是包工頭用了俄羅斯鋼材。但朱巍的非法勾當被揭露出來,判刑、罰款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好日子到頭了,聲名掃地,在惶向無法立足。他考慮離開這裏,去一個新地方去闖蕩……
我走,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自己走,誰都不管!
朱巍來到母親的小臥室。牆上掛著一幅畫,耶穌正在十字架上受難,憂鬱的目光正注視著他。朱巍避開那目光,在梳妝台前坐下。他拉開抽屜,胡亂翻弄母親遺留的東西。忽然,他在抽屜深處摸到一隻塑料袋,拿出來一看,裏麵裝著厚厚一疊信封。這些信都是母親寫的,全都未寄出。朱巍好奇:老太太給誰寫信呢?他把信倒出來,一封一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