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蝦到主管辦公室領受新任務。他不打算多說一句話。耳朵眼沒被驢毛堵塞,你就一個字也甭問。公司裏有不成文的規矩:員工不可多提問題。小蝦絕不是惹事的人。
他溜著牆根嗖嗖疾走,自認為象一隻老鼠。公司強調打領帶,一條紫色領帶終日扣住他的脖子,又使他感覺自己象一隻瘦狗。但是,他沒能準確地把握自己的形象,同事們送他的綽號小蝦,倒是更為貼切。他瘦小羸弱,蒼白得幾乎透明。兩隻眼睛略微鼓凸,總是一副受驚的模樣。當部門主管傳喚他時,領帶似乎會自動收束,勒得他喘不過氣來。臨近中午,電話鈴響,一隻無形的手拽拽繩索,小蝦躬躬腰,一彈而起,悄然無聲地迅疾地來到主管辦公室。
主管的臉象一團棉花,溫柔而無實質性內容。小蝦從不指望在這張臉上看到任何徵兆。主管發出指示,無論多麼不可思議,小蝦也得一挺胸脯,精神抖擻地喊道:Yes,Sir!這是規矩。遲疑,猶豫,問這問那,往往使你失去再一次踏入公司大門的資格。小蝦懂得怎麼做!一股真氣凝聚在丹田,隨時準備發力。
可是,主管的指示太奇怪了,好象用太極功夫軟綿綿地戳來一指,點中他的死穴。小蝦頓時瞠目。即便派他打劫銀行,也不會如此吃驚。他無法理解自己的使命。主管似乎格外體諒小蝦,破例將指示重複一遍。他說——
公司丟了一塊土地。你馬上出發去惶向,查明真相,把它找回來!
小蝦腦子發懵。你可以丟錢包,丟孩子,甚至可以丟腦袋,但決不可能丟土地!地,就在我們腳下,怎麼會丟呢?往哪兒丟?小蝦感到常識的根基在動搖。
他往四下看看,仿佛要抓住某種可靠的東西,以定心神。但主管辦公室裏空空蕩蕩,連一根釘子也看不見。白的牆,白的燈,白的窗簾,象精神病醫院的單人房間。每次站在這裏,小蝦都覺得自己赤身裸體地接受檢查,靈魂也無處藏匿。
白色,逼人發瘋的顏色!
主管進一步細化指示。他從文件夾拿出幾張紙,說丟失的土地叫A-84號,這是它的原始發票、建設許可證、紅線圖……他把這些證件交到小蝦手中。小蝦覺得,主管好象把一個人的身份證、戶口簿交給了他。證件都在,人失蹤了,小蝦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將A-84號逮捕歸案……喔,這種擬人化的聯想真叫小蝦受不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他不能問,可又不能不問。如果問題不恰當,諸如地是怎麼丟的?誰把地丟了?我該怎樣去尋找這塊土地?主管肯定麵無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公司正是通過一連串的不知道,確立起不提問原則。小蝦有數。公司龐大無比,深藏無數秘密。這些秘密又牽涉到巨額利潤。回答員工任何問題都蘊藏著風險——誰敢保證秘密不會被一點一點地泄露呢?這可以理解。然而在某些情況下,不提問員工們就無法執行任務,這也是公司現行體製的弊病。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就體現出一個員工的智慧、潛質,甚至會關係到他的前程。
主管在擺弄一把剪刀。他剪碎一些紙片,又對著日光燈檢查鋒刃。在白熾的光芒照耀下,剪刀銀光閃閃,透出一股寒意。主管的手指白而肥膩,象幾條大蠶在蠕動。他捏捏剪刀,剪刀在空中卡卡作響,似乎在將一團看不見的亂絲剪斷……
這些動作,總算讓小蝦抓到一些東西,思維得以集中。他想到,他的幾位前任走出主管辦公室就完蛋,仿佛中樞神經被剪斷了。可以肯定,他們在主管麵前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主管就如同醫生,用這把剪刀為他們做了一點小小的手術。從此,公司裏再也見不到這幾個人的蹤影。
小蝦後脊梁陣陣發涼。他需要一個答案:怎麼樣才算完成任務?總得有一個標誌吧。不問清楚這一點,他就是跑遍世界,也不可能到達目的。
小蝦終於開腔了。他向主管說了一套公司流行的豪言壯語,以表示完成任務的決心。他采取迂回戰術,故意用誇張的口吻講述最終解決方案,而這方案顯然是荒唐的。他企圖誘使主管糾正自己的錯誤,從而獲得某種啟示。
我找到A-84號,就把它帶回來。雖然有些困難,我也要想法克服。我可以托運,或者幹脆把它拴在我的褲腰帶上,直接帶到主管麵前!
夏佩兒,你挺幽默。棉花臉直呼他的大名,又翹起一根食指,微微一搖:不過,公司不喜歡員工們開玩笑,請你保持嚴肅!
小蝦挨了當頭棒喝,狼狽而慌張,尾巴也夾不住了。對不起,我糊塗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希望主管明確指示。
嗯?你認為我交待任務不夠明確?
不不!小蝦努力表達心中的困惑:一塊土地不翼而飛,我該怎樣理解這道難題?
難題?你企圖理解難題?主管意味深長地瞥了小蝦一眼,嘴角浮現嘲諷的笑意。假如我們能夠理解這個世界的難題,哪怕隻理解那麼一丁點兒,還要上帝幹什麼?
小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領帶越勒越緊,脖頸似乎被勒成一根麵條。
主管啪地扔下剪刀,斬釘截鐵地說:不,公司不需要員工理解什麼!你隻須行動,隻須執行任務。公司關注著你每一個舉動,隨時會給你最新指示。當然,如果你懈怠,拖拖拉拉找不到那塊地——
主管停頓一下,小蝦的心髒隨即停止跳動。出於求生的本能,他搶著喊道:我就不回來,永遠不回來!公司交待的任務,我要以自己的生命去完成!
主管沉默,任何話語都是多餘的。小蝦該走了。他立正,鞠躬,刷地轉身走出辦公室。
在以後的日子裏,小蝦一直很後悔:為什麼多話?為什麼多想?要知道,你隻是一顆永不生鏽的鏍絲釘啊!
二
小蝦老是口渴。
有時候他想:我一生能飲盡一條河流——至少是一條小河。這樣想象使他頗感自豪。小蝦終日東奔西跑(業務性質決定),所以很難有機會坐下來靜靜地品一杯香茗。不過不要緊,他可以喝礦泉水。出發前,他買一瓶最大號的礦泉水,一隻手托著,就象托一顆迫擊炮彈。另一隻手則提著一個小黑箱,最小號的那種。小蝦本人也屬於最小號的:瓜子小臉,白淨,女氣。五官緊湊而標致。有潔癖。小手小腳小頭小腦——整個兒一個精致小人,仿佛白瓷燒成。小人提小箱,卻托著炮彈似的一大瓶礦泉水,在人群中匆匆行走,真有點滑稽。坐上車,小蝦就開始喝水,小口小口地、不停地喝,十分享受。喝完水,目的地也就到了。水,在他體內變成一條小河,正如他想象那樣,緩緩地靜靜地流淌……
牧雲說:你口渴,屬於一種神經官能症,反映出你內心的極度焦慮。歐陽牧雲是心理醫生,也是小蝦最初的、唯一的戀人。牧雲嫁給了別人,正如生活中許多事情一樣,小蝦總是扮演失敗者的角色。
焦慮什麼?我挺好,沒什麼可抱怨的。我一點兒也不焦慮。小蝦喃喃地辯解道。
歐陽牧雲是一位優雅聰慧、風韻迷人的女子,長期使小蝦處於一種離奇的生活狀態。隻要不到外地出差,每逢周末,小蝦都要到牧雲裝修一新的家中坐坐,或幫她幹點小活,或聽她那位剛提副處的丈夫高談闊論。作為前情人,小蝦唯唯喏喏,似乎要在這個幸福家庭裏借得一點兒溫暖。牧雲以高度的熱情接待他,指揮他幹這幹那,好象他從來就是家庭中的一員。開飯時不許小蝦告辭,並連連往他碗中夾菜。轉身回首之際,她常常投來含情脈脈的一瞥,使小蝦心醉神迷……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小蝦再也遇不上可意的人。已經年滿三十了,他仍是孑然一身。牧雲也許是可憐他,也許是需要他,無論如何,她使小蝦陷入情感迷陣不能自拔。而小蝦對此毫無覺察,甚至認為生活本該如此。星期天早晨,他必換一套整潔的衣衫,提一些魚肉蔬菜,準時來到牧雲的廚房。夜晚,他頂著滿天星鬥回到單身宿舍,默默體驗著甜蜜的痛苦。這滋味多美好?誰能理解小蝦的精神享受呢?
今年春天,牧雲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小蝦自告奮勇當這孩子的教父。喝滿月酒時,他象孩子真正的父親,幸福的淚水溢出眼眶。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張處,小蝦習慣於這樣稱呼牧雲的丈夫,徹底地被這矮小而執著的男子感動了,破例批準他在客廳沙發上睡一夜。他指著小蝦貓兒一般倦倦著的身軀,對妻子說:這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個人啊!我真服了!他們認為小蝦永遠不會離開這個家庭。
所以,當小蝦在一個不是周末的夜晚,出現於牧雲家的客廳,結結巴巴地述說即將開始的遠行,著實使這對夫妻吃了一驚!惶向,他們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過,那是南方沿海正在崛起的一座城市。大開發大建設大混亂,全中國的冒險家、投機者蜂湧而至,追隨著他們的則是一群群小偷、妓女、民工……鋪天蓋地,猶如蝗蟲。人們都說,那是一座魔城。現在,小蝦本人也要去那群魔亂舞之地,去那遙遠的炎熱的詭異難測的南方,豈非過於冒險?
久久的沉默。張處首先表態:也好。你性格中缺一些東西,曆煉一番會有意外收獲。
牧雲則向小蝦伸出兩手,問:為什麼非要你去?公司不能派別人去嗎?
小蝦不說話,隻搖搖頭。他不願意在牧雲麵前談論公司,這話題太敏感,太沉重,象夢魘一樣壓在他心頭。他的表情告訴牧雲:公司的決定無人能夠更改。
牧雲單獨送小蝦出門,送了很長一段路。兩人默默行走,卻有濃濃的惆悵在心間彌漫。銀月如勾,撒下一片清輝,渲染出淒涼的美。這個夜晚很特別,不時有流星在夜空劃過,一顆、兩顆……小蝦的心中留下一片絢麗。
牧雲站住腳,嘴唇微微顫抖,半天才說:你這一走,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小蝦納悶:怎麼會呢?我辦完事就回來,那鬼地方我一天也不願多呆!
我有一種直覺,很靈。我想,你的生活也許應該改變一下了。
改變?為什麼改變?不不,我就願意象現在這樣生活。
你應該結婚。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可以緩解你的病症。要知道,你一直患有心理疾病,我觀察你多年了。這種病在醫學上尚未定論,暫時被稱作……
小蝦打斷她的話:現代人誰沒有心理疾病?你就沒有嗎?我也觀察了你許多年,你有一肚子話無法訴說……有時,你也很苦悶,對嗎?
牧雲驚訝地望著小蝦,發現他小小的、鼓凸的眼睛裏,竟山爍著睿智的光芒。他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幹脆就變成了剛剛劃過天空的流星!醫生的外殼被粉碎了,她一下子又變成普通女人。淚水奪眶而出,在她秀美的臉頰上小河似地婉蜒流淌……
歐陽牧雲當年與小蝦分手時,可沒掉一滴眼淚。她很瀟灑,甚至沒有尋找這樣那樣的借口。她隻是反複說:我要走了,再見。小蝦肝腸寸斷,傷心傻了。他按字麵意思去理解“再見”——牧雲既然說再見,那就可以再去見她。於是,小蝦一如既往地看望牧雲,直到她結婚,成家。牧雲也不煩他。連張處,她那位驕傲的丈夫,都容忍了小蝦。同情失敗者,包括失敗的情敵,可以充分表現強者的紳士風度。小蝦如此渺小,如此萎瑣,簡直是賴在別人家裏。然而,他的堅韌不拔,他的真誠,卻十分感人。
今天,即將分手之際,牧雲忽然哭了。小蝦深感意外。在他看來,這隻是一次平常的出差,毫無生離死別的感覺。牧雲一哭,似乎意味著某種珍貴的東西將要失去。
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你要走了,今天我就說出來——
小蝦豎起耳朵,等待著。
我,我……
牧雲竟泣不成聲。這個謎一樣的女人,心中藏著多少東西?小蝦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自己也很難受。他捧起她的臉頰,在她額頭上輕輕地、聖潔地一吻。牧雲深受震動,一雙淚眼直勾勾地注視著小蝦。
她終於沒能說出那句話,一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小蝦仰望夜空,深深地吸一口氣。我喜歡這樣的生活,真的。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漫步走向單身宿舍。我喜歡荒誕的事物,這往往是世界的本相。我喜歡灰色調子,灰色人物,比如我自己。這也許是天生的,也許是公司造成的後果。我們偉大的公司籠罩在雲霧中,這片雲霧也使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的鼻子裏總是積攢著一些灰塵,可能是雲霧作怪。這樣很好。在一般人看來,我的處境比較糟糕:主管看不上我,同事們也經常欺侮我。我木納,孤獨,且軟弱。不過,我得指出:人們隻注意現實處境,往往忽略了哲學處境。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哲學處境,隻是他們沒意識到罷了。從這個層麵考察,我的處境還滿不錯。我以自己的方式對待世界,體驗著常人體驗不到的東西。所以,我內心保持著平衡,甚至有一點點兒優越感。
他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踉蹌幾步。路人投來詫異的目光,以為遇見一個醉漢。小蝦卻不在意,仍然咕咕噥噥,踽踽獨行。我喜歡追蹤,尋覓。追蹤不可企及的目標,尋覓不可獲得的東西(比如愛情)。一塊土地竟然不翼而飛,多好的題目?寓意深刻!你能飛,我就能把你找回來,我不怕挑戰。真的,牧雲可以為我作證。我要出門,我要遠行,我要迎接挑戰!
就這樣,小蝦走進破舊的宿舍樓,走進散發著餿味的小房間,走進他那灰色的夢境。他的自言自語,也直接化為一串串時斷時續的夢囈。
三
小蝦到達惶向,飲水量急劇上升。這鬼地方太熱,他老是處於暈眩狀態。太陽轟轟烈烈地照耀萬物,眼前白花花一片,什麼東西也看不真切。喲,太陽!那是太陽嗎?分明是一顆原子彈。坐中巴前往惶向的途中,小蝦把右臂擱在車窗外,隻打了一小會兒盹,膚色就變得血紅。晚上,胳膊開始爆皮,蟒蛇似地嚇人。小蝦驚歎:再曬一陣,整條胳膊恐怕都灸熟了!
惶向是一座魔城!他感到恐懼,又有些好奇,一刻不停地喝水。一塊丟失的土地,引他來到一座魔城,未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小蝦模模糊糊地產生一種宿命感。
速戰速決,此地不可久留!小蝦在心中對自己喊道。
公司在惶向設有辦事處。小蝦沒去辦事處報到,徑直去找那塊地。他知道,A-84號位於許坑小區。惶向這地方很怪,說是一座城市,新建小區卻仍然沿用原來的地名:淺塘、許坑、草屋、石灰窯……透出濃鬱的鄉土氣息。有幾座高樓,當地人為便於記憶,就稱呼它們為:淺塘大廈、許坑大廈、草屋大廈、石灰窯大廈。聽上去有點不倫不類。不管怎樣,有個地名就行。小蝦決定先去許坑小區看看。
惶向的交通工具也頗有特色。城區初具規模,公共汽車、出租車、三輪車一概沒有,單靠摩托車載人。駕駛摩托的多為當地農民,人稱摩托佬。其風格鏢悍,車速極快,日一下從眼前飛過,好似警匪片中的暴走族。小蝦站在街口,欲打聽去許坑的路,立即有七八輛摩托從各處竄來,將他團團圍住。小蝦一驚,以為出了什麼事情。等他搞明白了,就指定一輛黑色摩托車,其他的摩托佬悻悻離去。
使用這等交通工具,對小蝦來說真是嚴峻考驗。摩托車發動,風馳電掣,騰雲駕霧,小蝦的心髒立即衝上嗓子眼。他的兩隻腳沒有踩到踏板,往裏怕卷入車輪,隻好用力外扒,呈八字狀,痛苦而狼狽。小蝦大叫:啊——他的手一鬆,半瓶礦泉水掉在街上,砰一聲水花四賤,真象扔下一顆炸彈……
好容易到了許坑,小蝦回過神來,看看小黑箱尚在手中,心裏才算安定。沿街前行,奇異光景映入眼簾:這地方城鄉混合,街西是一排排新建的樓房,街東仍是古樸的村落。一頭老牛慢悠悠穿過街道,去小區花壇尋花拈草。運載建築材料的卡車排出刺鼻的尾氣,與農家屋頂嫋嫋升起的炊煙混合,在灼熱的空間彌漫。前方有一棵老榕樹,樹冠巍峨,綠葉婆娑,投下好一片陰涼。小蝦急行幾步,躲入樹蔭喘息。氣根倒懸,如老人須,小蝦好奇,拽一根下來仔細研究。樹下散坐著些婆娘、孩子,一齊望著他笑,又熱烈發表議論。鄉音難懂,小蝦隻聽得其聲叮叮咚咚,如泉水在耳畔流過……
榕樹南側有一家小店,小蝦口渴難忍,趕去買礦泉水喝。小店門麵寬不過五尺,與其說店,不如稱其為售貨亭。但是,店門前赫然立著一塊黑板,上麵有彩色粉筆書寫的大字:本店出售大量地皮,歡迎選購!小蝦啞然失笑,暗想,不知道店主還做不做礦泉水生意?他把頭探進小店櫥窗,看見成箱的礦泉水與膚色黧黑、頭型頗似蘿卜的店主。
我買礦泉水,要大瓶的。小蝦對店主說。
店主默默無語,遞上一個大本子。小蝦翻開看看,張張盡是紅線圖,標誌著惶向五花八門的地塊。他把大本遞還店主,說,我不要這個,我要礦泉水。
店主晃了晃蘿卜頭,斜他一眼:總要看一看吧,看過了再說。你不看圖,我就不賣礦泉水。
咦,真的碰上怪人了!小蝦無奈,隻得裝模做樣地翻弄大本。對於紅線圖,他已十分在行,為了完成使命,他曾反複研究過A-84號紅線圖。小蝦發現,大本子上的紅線圖都是複印件,假的。也就是說,店主並沒有一塊真正的土地。小蝦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也有一塊地皮,你想看看嗎?
店主深陷的眼睛射出狼一樣的光亮,舌尖不住地舔著厚厚的上唇。小蝦打開小黑箱,取出紅線圖、建設許可證、原始發票——一色正品,貨真價實。刹那間,小蝦竟產生幾分自豪:這才是一塊真正的土地!
店主笑了,第一次笑,獻媚地笑。土地畢竟是土地,力量深厚。他說:我叫阿鍾,老板用得著我,隻管說話。
小蝦不失時機地、很有氣魄地伸出手:拿水來!
阿鍾立即從貨架取下一瓶礦泉水,將蓋子擰開。可他並沒把水瓶遞到小蝦手裏,而是試探著問:老板是要委托我賣這塊地吧?我隻收百分之三的傭金……
不,我沒打算賣地。我隻是拿紅線圖給你看看。
店主的臉馬上冷了下來,說話又象先前那般不客氣:那麼,這瓶水我不賣了,我也隻是讓你看看!
小蝦傻眼了:可是,可是你把瓶蓋都擰開了……
擰開了怎麼樣?擰開蓋子我自己喝。
蘿卜頭店主果然舉起瓶子,往嘴裏倒水。他似乎故意氣氣小蝦,有滋有味地喝著,水在喉嚨裏弄出很大的咕咚咕咚的聲響,一邊還斜眼瞅著小蝦。
天下竟有這樣的店主!今天晦氣,什麼怪事都讓小蝦碰上了。他舔舔幹裂的嘴唇,強忍口渴,決心與蘿卜頭店主論論理。這家夥老把賣水與賣地往一塊扯,行為乖張,邏輯荒唐,簡直是對消費者的極大汙辱!
我倒要問問你:既然開了店,你擺著煙酒糖茶都不賣,隻顧做地皮生意,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阿鍾扔掉空瓶,抹抹嘴旁的水珠,侃侃而談:這你就不懂了。在惶向,人人都炒地皮,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去看看,寫字樓裏成千上萬家公司,打著各種各樣旗號,其實都在做同一樁生意:炒地皮。老百姓把機關幹部叫做三皮幹部,哪三皮?上班吹牛皮,下班炒地皮,晚上吃雞皮。喏,當官的也在炒地皮!老百姓呢,三百六十行,行行炒地皮。象我這等買賣地皮的小店,惶向城裏到處都是。做成一筆地皮生意,至少賺五千塊錢,誰還有心思賣礦泉水?摩托佬拉客,轉來轉去,就把客人拉去看地皮。今天你算運氣,沒讓摩托佬拉到荒郊野外,把你丟在那裏。做雞的小姐們也炒地皮。你和她幹那事,幹著幹著,她就會從乳罩裏拿出一張紅線圖給你看。你煩了,就說:完事再談,完事再談!你不幸得了淋病,去找老軍醫打針。老軍醫一隻手翻弄著你那寶貝東西做檢查,另一隻手就拉開抽屜,拿出一把紅線圖遞到你眼前。他會說:你中毒中得很深喲!別急,我慢慢看你這個,你慢慢看我那個……哈哈!
店主搖晃著蘿卜頭,笑得很開心。小蝦也笑了,仿佛在聽一段傳奇,漸漸竟著了迷。他暗自承認阿鍾還有點兒水平,幾句話就把一座魔城的輪廓構畫出來。
阿鍾繼續發揮,越說越精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惶向的土地全是活的,它們都成了精!它們飄起來了,飄呀飄呀,全都飄上天空。就象你們北方的大雪,滿天飛舞……知道了這個秘密,你才有資格做一個惶向人!
阿鍾的手在空中劃圓圈,一個圈套一個圈。最後,他的食指一點,定定地指住小蝦的鼻尖。
小蝦心中頓悟:原來如此,難怪公司土地會失蹤!
小蝦服了。他甚至喜歡起阿鍾的發型:頭顱四周的毛發剃得幹幹淨淨,僅在百會穴附近留一撮毛,看上去挺酷。小蝦暗想:假如我要做一個惶向人,首先就剃這樣一個蘿卜頭。當然,我寧願讓人家把腦袋打扁嘍,也不會呆在這個鬼地方!
四
小蝦在許坑小區尋找丟失的土地。
這可不是簡單事情。小區很大,新建的樓房成群連片,小蝦繞來繞去,仿佛走入一座迷宮。這裏的房子千篇一律:外牆貼白瓷磚,鋁合金窗,墨綠色防盜門。沒有門牌,沒有標記,小蝦分辨不出樓與樓之間有任何區別。
惶向的樓房形狀古怪。地基狹窄,底層僅八十平方米;往上放粗放大,竟蓋到六層樓高。這裏流行一個建築術語,叫作“飄”,即以建陽台的方式,往空中擴展建築麵積。前後飄,左右飄,四周飄一圈兒,這樓就上粗下細,象蘑菇,又象碉堡。這樣,房子麵積就大大擴展。按紅線圖規定,樓與樓之間應有兩米間距。你也飄,我也飄,兩米間距自然消失,樓和樓幾乎連到一塊了。相鄰的兩家若是關係親密,打開窗戶,探出上身,便可以握手言歡。小蝦感歎:真乃建築奇觀。
小蝦手持紅線圖,企圖核對每座樓房的位置。他想按圖索驥,總能找到A-84號地塊。可是,麵對一模一樣的小白樓,他無從下手。哪座是A-1?哪座是A-2?神仙來了也搞不清楚。小蝦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他從一座小白樓出發,繞了許多圈子,總是回到原地。他向另一個方向前進,走了半天,又來到先前那座小白樓前。他回到原地了嗎?這也不能肯定。沒有座標,沒有方位,小蝦喪失了判斷空間關係的能力。他覺得自己漸漸消失,溶解在白色樓群裏,被這些蘑菇形狀的白妖精所吞噬……
小蝦感到恐懼。北方有鬼打牆的傳說:漆黑的夜,一個人在墳地裏走,轉來轉去總是撞到墳頭。你越急,走得越快,越是走不出那片墳地……小蝦現在就處於這種境地。雖然是大白天,雖然麵前是一座座新蓋的樓房,他卻不可避免地沉淪於一個噩夢。
人呢?為什麼沒有人?整個小區空空蕩蕩,幢幢樓房不見一個人影。無人居住的新樓比墳地更可怕!小蝦想喊:有人嗎——但舌頭緊緊貼著上顎,幹渴使他無法張口。真要渴死了!小蝦在心中罵娘:絕了,那個蘿卜頭店主真他媽的絕。他的嗓子開始冒煙,五髒六腑即將燃燒起來。身體內的那條小河肯定已經幹枯,他快完蛋了!烈日更加肆虐,團團天火直接潑在他身上,燒得他真想在地下打滾。小區沒有綠蔭,新鋪的水泥地熱浪蒸騰,比沙漠還烤人。小蝦的視線模糊不清,幢幢白樓扭曲變形,雪糕一樣融化了,粘粘乎乎地朝他壓來……
如果不是後麵跟來一個人,小蝦很可能精神崩潰。店主阿鍾來了,象一條狼悄悄地尾隨著他。在這種地方,要謀殺一個人很容易。小蝦的小黑箱裏藏著一塊地,這可能成為歹徒行凶的誘因。盡管腦子裏有種種閃念,小蝦還是鬆了一口氣。就目前處境而言,有人就好,即使來了敵人也沒多麼可怕。
店主搖晃著蘿卜頭,漸漸走近。小蝦整整領帶,挺起單薄的胸脯。
我能找到那塊地,A-84號。小蝦神情堅毅地說。
阿鍾嘲笑道:這是B區,樓都蓋起來了,你怎麼能找到A區的地?
小蝦明白了自己的失誤,不禁臉紅。沒有人……有人我就可以問問。
阿鍾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我不是人嗎?許坑的地皮我都炒過,哪一塊我都清清楚楚。我們談生意,談得成,我就幫你找地。
我不能賣地,地是公司的。小蝦喃喃地道。
沒關係,你隻要把紅線圖複印一份給我,賣不賣你到時候再說。怎麼樣?
小蝦知道,店主要把A-84號的紅線圖複印件加入那個大本,以擴張小店的買賣。事已至此,他隻好妥協。小蝦點點頭:可以。
阿鍾馬上掏出一瓶礦泉水,遞到小蝦眼前。真象變戲法一樣,小蝦快幸福暈了!他連謝謝也顧不得說,一口氣把一大瓶礦泉水喝個精光。阿鍾看著他的可憐相,滿意地說:這瓶水我請客,你就不要付錢了。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客戶,生意做得成,我們賺大錢。
真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阿鍾帶領小蝦很快找到了那塊地。A區在B區南邊,他們穿過幾條小巷就到了。與B區不同,這裏整個兒是大工地,到處堆放著沙石、磚塊,民工們在腳手架爬上爬下,螞蟻一般忙碌地建設尚未完工的小樓。雜亂,喧鬧,卻有一股熱火朝天的氣氛。小蝦變得興奮起來。
店主阿鍾拿著紅線圖,跳入一座小樓向工頭打聽情況。這裏的人都和他熟,他可真是如魚得水,嗚嗚呀呀地講著當地話,老遠就向別人打招呼。工頭朝工地後方指指點點,阿鍾不住點頭。分手時,他拍拍工頭肩膀,開了一句玩笑。那工頭朝他屁股踢了一腳,他卻靈巧閃過,一邊笑一邊跑了。
小蝦鬆了一口氣。他知道隻要有阿鍾在,什麼事情都能搞定。阿鍾朝他揮揮紅線圖,喊道:開路開路!他馬不停蹄,一溜煙往北跑去。小蝦緊緊跟上。地,就在前方,小蝦已經離勝利不遠了!
這是一塊三角形地皮。紅線圖上標明,它位於小區北端,仿佛為整個小區戴上一頂三角帽。這是地形使然,再往北有兩條道路,構成人字形,夾出這麼一塊三角地來。其他的地塊全是長方形,整齊劃一,排列有序。麵積也一樣,都是80平方米。與它們相比,三角地似乎是另類,孤零零地被扔在那裏。小蝦重任在肩,夜夜揣摩圖紙,這些特征早已爛熟在胸。當他來到三角地邊,一眼就把它認了出來。
喂,這就是你的地!阿鍾跳到地中央,衝小蝦喊道。
他卻有些遲疑:是嗎……
肯定是啦!喏,你看前麵正在蓋的那排樓,80、81、82、83……排到這裏正好是84號。我都問清楚了!
最好能量一下,麵積對了才敢肯定。你能不能問他們借一卷皮尺?小蝦顯得過分謹慎。
哎呀,借什麼皮尺,我用腳給你量量就行了。幹我們這一行,腳步最準!阿鍾有些不耐煩,嘴裏咕嚕著,腳踩著三角地邊大步邁進。203平方米,你看好,不會錯的……
小蝦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丟失的土地。公司交待的任務就這樣輕易地完成了嗎?他鉚足了心勁兒,準備象唐僧取經那樣受盡千辛萬苦,卻不料來得全不費功夫,教他吃了一閃。店主阿鍾對他哇哇啦啦喊著一串數字,以證明麵積完全正確。他卻沒有回應,夢遊一般搖搖晃晃地走進三角地。
小蝦彎下腰,用手指在地上挖,挖出一掊泥土,放在鼻尖嗅。他仿佛聞到什麼味道,將泥土往空中一揚,哈哈大笑。他欣喜若狂,摘去紫色領帶扔得老遠,又脫去皮鞋、襪子,赤腳在地裏走。他兩隻腳拚命跺地,仿佛要試試這塊土地是否牢固。最後,小蝦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來……
我早就說過,土地不會丟。地就在我們腳下,永遠在我們腳下!
五
惶向的夜幕遲遲不肯降臨。太陽雖然沉沒在西邊的大海裏,但餘威尚存,熊熊烈焰將滿天晚霞燒得彤紅。晚上七點與早晨七點似乎沒有區別,路上照樣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擦踵,來去匆匆。店鋪為招徠顧客,一律將音箱拖到街旁,音量調到最大,讓港台歌星沒命地唱。滿城嘈雜,處處熱鬧。南方城市人氣就是旺,這大概與太陽不無關係。
小蝦尋到公司辦事處,安頓住下。雖然他歸心似箭,拔腿就走畢竟不太合適。再說,他要等待公司進一步指示。小蝦很想聽聽棉花臉主管現在說些什麼。地沒有丟,它靜靜地呆在原處。小蝦到達惶向的當天,就找到了A-84號。這說明了什麼?說明某些真理是不可動搖的。小蝦倒不想(也不敢)與主管慪氣,但在完成任務的同時,又能證明自己觀點正確,總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小蝦雖然是個小人物,對一些形而上的問題卻十分執著。這很可笑,他自己也知道。
辦事處位於石灰窯小區,也住在那種上粗下細、似蘑菇似碉堡的小白樓裏。小蝦剛進小樓,就遇到一場尷尬。樓梯極狹窄,光線昏暗,碰見人都要側身而過。每層樓隻有一套房屋,空間珍貴可想而知。辦事處在二三層,其他樓層都住著外人。小蝦爬上二樓,就看見一對男女挽著胳膊從樓梯下來。樓梯塞得滿滿,小蝦讓也沒法讓,隻得一步一步退到拐彎處。男的是個胖子,趾高氣昂,看也不看小蝦一眼。女的年輕許多,似乎有些過意不去,與小蝦貼身而過時,朝他莞爾一笑。
小蝦驚呆了,樓梯小窗射進微弱的光線,使他看清那女人的臉:她的長相竟酷似歐陽牧雲。如果不是過於豐滿,穿得過於暴露,她簡直就是牧雲本人!
真像啊……天下太大了,什麼人都有。小蝦自言自語道。
辦事處的情況很令小蝦失望,一進門就感覺到冷冰冰的氣氛。沒有人歡迎他,沒有人問候他,甚至不知道有誰管事。小蝦提著小黑箱,站在客廳裏,有點兒不知所措。同事們剛剛用畢晚餐,匆匆在他身旁走過。有的出門去,有的回到自己房間,居然無人與他打招呼。態度最好的一位,也不過向他點點頭。那人戴著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瞎瞎蒙蒙,小蝦懷疑他是看錯了人。公司冷漠的氣氛在這裏達到頂點。
廚房裏走出一個姑娘,醜陋無比,朝著小蝦笑。小蝦心頭一陣溫暖,急忙問:辦事處主任在哪裏?我剛來,要向主任報到,麻煩你找找他。
辦事處主任?沒有哇,我們這裏沒有專職主任……這樣說吧,公司派到辦事處來的人都是主任,高主任、王主任、李主任。您貴姓?
我姓夏,夏佩兒。不過你可以叫我小蝦。
那麼,你就是夏主任。
小蝦不勝惶恐,他的姓第一次與主任之類的官銜連在一起。他問:那麼你呢,你也是主任嘍?
姑娘笑得更厲害,下意識地用手捂住鼻孔。她醜,就醜在鼻子上,一對鼻孔朝天長,象豬,象猴。醜歸醜,人倒熱情大方。她說:整個辦事處就我不是主任,我是公司請來煲飯的,你們北方人叫炊事員,叫保姆也行。我是本地人,姓周,你叫我阿琴好了。樓上有一間朝西的小房間,沒人住,你可以搬進去。要吃飯,你來找我……
等一下,我還有個問題。小蝦敲敲腦袋,辦事處的情況實在出乎他的意料。我們,這些所謂的主任們究竟接受誰的領導呢?到了惶向,公司就消失了嗎?
當然不會。每個主任直接接受公司領導,公司會來電話,給他們具體指示。對了,我還負責接電話,負責叫人。哪一天,我半夜裏把你叫醒,你可別有意見哦。
醜姑娘阿琴的話馬上得到驗證,辦公桌上的電話鈴忽然響起來。阿琴往前一跳,敏捷地拿起話筒。啊,你找小蝦嗎?夏主任——
小蝦趕忙接電話。可不得了,這一聲夏主任若被公司的人聽見了,肯定會笑掉大牙。是棉花臉主管找他。真神,他好象料到此刻小蝦已來到辦事處。
我找到那塊地了,主管,A-84號還在原地。小蝦有些激動。
知道了,我知道你去過許坑小區。話筒裏傳來主管軟綿綿的聲音,這聲音總是令小蝦緊張。但是,你並沒有找到那塊地,你隻是觸及到土地的表象。你離它還很遙遠,很遙遠……
主管的話仿佛是一段隱喻,一段啟示錄。小蝦深感敬畏,甚至有些毛骨聳然。
我……我該怎麼辦?我如何行動?
明天早晨,你去土地規劃局蓋章,你將到一係列行政部門蓋章,直至拿到正規的土地使用證。最後,你把A-84號過戶到公司名下。主管有條不紊地做出指示。
小蝦明白了,他在惶向還要走很遠的路。
棉花臉又說:你把傳真機打開,我讓辦公室傳給你一份重要文件。那是A-84號原始主人的身份證複印件,辦過戶時就要用它。你已經進入實質性找地階段,進展較快,我在這裏祝你成功。
這是含蓄的表揚,是一種信任。主管難得開金口,小蝦受寵若驚。
傳真機在哪兒?如何操作?小蝦一竅不通。幸虧阿琴插手,熟門熟路地把傳真機打開。小蝦連忙道謝。過了一會兒,身份證複印件傳來,小蝦拿來一看,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名叫穆阿花。小蝦對著老太太搖頭:原來都是你惹的麻煩。
他提著小黑箱上樓,找到那個朝西的房間。天黑了,他打開燈,日光燈放出刺眼的白光。這裏處處保留著公司的風格。房間很小,卻安著兩張單人床,還有一張桌子,幾個板凳,塞得滿滿當當。看來,業務繁忙時,公司會派不少人來。惶向,這座新興城市,肯定引起公司很大的投資興趣。
窗外,相鄰的樓緊貼過來,小蝦有一種壓迫感。那座樓尚未住人,鋁合金窗被小偷偷光了,所以,窗戶象一張沒牙大口,黑乎乎,空蕩蕩。小蝦感到恐懼。沒有窗簾,屋裏又熱,不得不開著窗。小蝦隻有直麵這黑洞洞的大口。他幹脆把日光燈關掉,眼不見為淨。
小蝦鎖上門,倒在床上。奔波一天,實在是太累了。可他無法入睡,心底陣陣不安。主管的話是什麼意思?表象,隻觸及到表象。難道他親手挖出的泥土,赤著腳踏過的土壤,都不是土地的本質?那麼,究竟什麼是土地的本質?土地的存在究竟以什麼方式證實?
小蝦越來越困惑。
六
沒有,沒有你這塊地。規劃局曾科長肯定地說,許坑A區最後的地塊是A-83號,根本不存在A-84號!
小蝦坐在辦公桌對麵,接受這個天方夜譚式的答案。曾科長年齡與小蝦相仿,渾身透出精幹的氣質,專業,權威,一句話就否定了小蝦的幻想。這個結局太意外了,小蝦半張著嘴,躬躬著腰,真象一隻上了岸的蝦。即便是蝦也要蹦跳幾下,小蝦又把手中的紅線圖攤在曾科長麵前。
可是,你瞧,這兒明明有A-84號,是一塊三角形地皮,麵積為203、16平方米。
曾科長還算耐心,打開文件櫃,取出一卷圖紙。這可是官方的、正規的紅線圖,藍色曬圖紙標出整個許坑小區的每一地塊。他用手指點著圖紙道:喏,這是A區,你自己來找找。哪裏有A-84號?這裏的地塊統一規劃,是批給當地農民的宅基地,麵積全是80平方米,長方形,你看明白了嗎?好了,你現在把那塊三角地指出來,讓我看看。
小蝦傻了。哪裏有什麼三角地?他手指顫抖地指著自己的紅線圖,說:怎麼,怎麼我的紅線圖上有……
曾科長忍不住嘲笑他:你的紅線圖可靠?還是我的紅線圖可靠?你自己倒說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