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珍郵(3 / 3)

那是九十年代初一個夏季,秦笙到大連出差。大海牽動他往日的情懷,歸途中他登上一艘客輪。輪船比其他交通工具活動餘地更寬廣,人們也更容易在水天相連的背景下交為朋友。秦笙與馬教授、小滕就是在這艘“海夢輪”結下了友誼。他們同住三等倉一個倉室,馬教授年紀大,秦笙把自己的下鋪讓給了他。馬教授是一位曆史學家,也是一位集郵家。他對麵鋪位躺著一個姓滕的小夥子,恰好是倒賣郵票的郵商。一路上他們就大談郵票掌故。秦笙對此一竅不通,輪到他說,他就講航海的故事。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海夢輪繞過成山角。海鷗在藍天碧海間盤旋,荒島巨礁不時從船舷外側掠過。秦笙對馬教授、滕老板談起一九六八年冬天他在這一帶海麵遇到的暴風雨。舊地重遊,他顯得格外激動。巨浪、狂風、急雨,在他口中描繪得如此逼真。當然,他也講述了自己對一位姑娘的思念,講述了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情書。結局是喜劇性的,這位姑娘成為他現在的妻子。朋友們鬆了一口氣,都向秦笙賀喜,好象這件事情昨晚上剛剛發生。

他們又把話題轉向郵票。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發行過一枚郵票,叫《祖國山河一片紅》。馬教授沉思著,緩緩說道。郵商小滕接口道:郵市稱它“紅票”,近幾十年的郵票數它身價最高。現在一枚新紅票賣到八萬元,不得了!馬教授說,至今尚未發現《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實寄封。集郵界一直在爭論:這種郵票上繳、銷毀前倒底有沒有被使用過?小滕捏得指關節發出一片劈劈啪啪的聲響,臉上浮出貪婪神色。啊,誰發現實寄封,誰就得了無價之寶!

馬教授轉過身,笑眯眯地對秦笙說:我來講一段郵票掌故給你聽吧。二十多年前,造反派砸爛原政府機構,在全國三十個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為慶祝這一新型權力機構的誕生,郵政當局印刷了紀念郵票《祖國山河一片紅》。但是郵票尚未發行,中央的極左派就出來挑毛病——郵票畫麵有一幅中國地圖,紅光閃耀,色澤鮮豔。地圖右下方的台灣島卻是白色。問題就出在這肉眼難辨的一點點白色上。他們問:台灣為什麼是白的?祖國山河一片紅,台灣不是祖國一部分嗎?可是台灣沒有成立革命委員會,甚至還沒解放,怎麼能印成紅色的呢?這是一個政治問題,但又無法解決,隻好將郵票銷毀。通知下達時,有些地方郵局已經出售郵票。這些漏網郵票就在社會上悄悄流傳,成為身價昂貴的珍郵……

你說那郵票……郵票上印著紅色地圖?

秦笙驚異地瞪圓眼睛。一股強大的電流幾乎將他擊倒。他覺得眼前紅光跳耀,仿佛大海上燃起一片火焰!是的,他見到過這種郵票。身後的抽屜半開半合,他一轉身,驀然看見新郵票放出燦爛紅光!於是,他央求小老頭賣給他兩張新郵……一連串記憶鏡頭,證明一個無可置疑事實:秦笙追求珍珍的那封情書,貼著珍郵《祖國山河一片紅》。這正是集郵家、郵商們尋覓的無價之寶——實寄信封!

真不敢相信……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天下會有那麼巧的事?我秦笙會有這樣大的福氣?……真不敢相信!

秦笙象傻瓜一樣笑著,反來複去講這幾句話。但是馬教授、滕老板,還有其他幾位站在甲板上的遊客,都被秦笙所講的奇特經曆驚呆了。兩張紅票,雙聯實寄封,天啊!他們半張著嘴巴,看上去更傻。Y市武鬥之後的早晨,童話裏才會出現的紅鼻子小老頭,尚未發售的新郵票……人們仿佛跟在秦笙後麵,回到二十幾年前那個雨後清晨,重新目睹奇跡發生的過程。大家內心都受到強烈震動:珍郵就在這樣平凡的故事裏誕生——一個普通水手追求一個普通女工,他們的情書意外地成了寶貝!瞧,人生真是變幻莫測,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呢?

在海上,你能夠看見一個彩色的世界。船,緩緩行駛。綠的海水,紅的雲霞,黃的島嶼,藍的天空……這一切旋轉著變幻著映入秦笙的眼睛。他與大海有緣。在K市,他的生活象黑白電視機演播的故事。一到海上,他就成了彩電裏的主人公。他微笑著,深深吸入海洋的空氣。

哦,他真想留住這五彩世界。

對於秦笙、珍珍這種平凡人家,突然發現一筆財富,會帶來無法形容的驚喜和衝擊!這對夫妻終日處於夢幻狀態。生活出現如此燦爛的前景,他們不知如何適應,如何把握。他們常常把寶貝情書放在床上,熱烈地討論用它換取一筆巨款後幹些什麼?夫妻二人長夜難眠。

他們太需要錢了。日子雖然一點一點好起來,但他們始終沒有富裕過。兒子海望已經考入大學,女兒河靈也在讀中專,很快孩子們又要戀愛、結婚,一個家庭將裂變為幾個家庭——正是大量花錢的時候呀!而珍珍因為廠裏發生虧損,已經下崗回家,經濟重擔幾乎落在秦笙一個人身上。房子需要裝修;兒女需要學費、生活費;儲蓄不能中斷;物價還在上漲……他們的經濟狀況好象一間四處漏風的房子,永遠有堵不完的窟窿。

賣掉。賣給馬教授。馬教授肯出25萬元!秦笙拍著床沿,下了最後的決心。

可是那個姓滕的郵商,他說出30萬元。珍珍表示異議。

馬教授人正派,有學問……

做生意管人家有沒有學問幹嘛?

那麼,香港張老板的意思,好象出40萬元他也肯幹……

自從秦笙乘船歸來,他們的珍貴的信封已經轟動K市。上海、南京、甚至還有香港的郵商,都踏進過他們的家門。麵對令人咋舌的高價,夫妻倆無所適從。賣不賣?賣給誰?怎麼賣?這些問題既折磨人,又使人興奮。他們坐在床上,無休無止地討論著。討論比結果更激動人心。20萬元,30萬元,40萬元……嘴唇輕輕摩擦吐出這些數字,真有說不出的快感!

幸運如何降臨到他們頭上?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他們深入到另一層次的討論問題。幸虧我愛你,秦笙說,真心愛你我才寫了這封信。珍珍不服:是我愛你,我把信一直保存著,才會有今天。她說這話時,心中想到了小厲。秦笙感歎:幸虧那天夜裏你沒把信燒掉,否則……珍珍白他一眼:你還有臉說呢!

是嗬,愛情給他們帶來幸運,愛情使珍郵保存下來。愛情賦予這隻信封價值,這隻信封又使愛情升值。真是奇妙的、難以探討清楚的關係啊!

要賣掉它了,真舍不得。你再讀一讀吧,你把它讀給我聽聽。珍珍不住地央求。秦笙朗讀他在暴風雨中寫下的情書。珍珍就撫摸信封。信封左下角一片細細密密的針眼,使她陷入回憶。那天她正在繡花,妹妹拿著信奔到她麵前。哦,看完了信,她心裏亂極了亂極了,就拿繡花針在信封上戳、戳、戳……珍珍抱住秦笙,臉緊貼著他的胸膛。她聽見男人的心髒雷鳴一般轟響。她哭了,淚水滾燙滾燙。秦笙總是不能把信讀完,因為青春的火焰在體內燃燒起來。他迫不及待抱起妻子,熱烈地吻、吻……

最後,他們終於做出決定: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

這話是珍珍先說的。那天夜裏,珍珍在被窩裏不斷翻身,怎麼也睡不著。窗外伏著一隻黑幽幽的怪獸,那是K市唯一的山巒——東山。夜深了,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雨絲無聲地飄撒在廣闊的江南田野。珍珍披衣坐起,望著窗戶沉思。我們短暫的一生,倒底什麼是最可珍貴的?秦笙問她為何不睡,她就把這個問題告訴丈夫。於是秦笙也坐起來了。他們這次並沒有討論,隻是各自默默地思考。他們想得很深、很遠……

小厲最後一次約見珍珍,是在東山頂上。

K市是清初大學者顧炎武的故鄉。地方政府在東山建起公園,以顧炎武的字“亭林”為名。亭林公園有顧炎武紀念館,他們就圍著紀念館轉圈兒談話。這背景倒挺有文化氛圍。

小厲已經禿頂,人極肥胖,爬一座小山累得氣喘籲籲。出於習慣,珍珍還是叫他小厲。小厲,你倒底有什麼事情?搞得這樣神秘兮兮?小厲臉紅了,仿佛又回到青春時代。他想講一件事情,吭吭哧哧老是不開口。珍珍非常奇怪:已經這樣的年紀了,小厲還對她抱著幻想?從紀念館西側俯瞰,正好看見珍珍家的陽台、鋁窗。珍珍盯著自己的小家,心中湧起無比親切的情感。她等小厲說話。

我還是想談那封信……看見珍珍警覺的神情,厲老板馬上伸出一根手指搖晃:你別誤會,我是純粹談生意。我感興趣的也隻是那隻信封!

珍珍吃了一驚。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吃驚,卻還是驚得兩眼怔怔瞅著對方。小厲有些焦燥,馬兒似地不住跺腳。噢,我知道,好多人上你家買那隻信封,你們一直不賣。不,是你不賣,你把信封留著,要賣給我。瞧,我心裏清楚,所以我來了。你一定在等我,是嗎?

為什麼?珍珍更加驚訝。現在明白了,她是為小厲這種態度吃驚。她又問一遍:為什麼?

你怎麼不明白?我真要奇怪了!二十多年前你們結婚那個晚上,我就向你討過郵票,你不是答應了嗎?是秦笙小氣,不肯給我。後來,我經常找你,我想你會把郵票給我的。你呢,你老給我讀那些信。難道我要聽另一個男人寫給你的情書嗎?我走了。又過許多年,我有錢了。我想好吧,我花錢買!我把你請到鬆竹齋樓上,準備與你商量個價錢,可是你說你不賣。你瞧,我幾乎一輩子在追求這隻信封!今天你要賣了,能夠不賣給我嗎?於情於理說得過去嗎?所以,你必須賣給我!

聽了厲老板慷慨陳詞,珍珍鼻子都要氣歪了。她盯住他有些發紅的眼珠,一字一句地問:你給我說實話,小厲,你早知道這種郵票值錢,是嗎?

是的。任何寶貝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對我這樣、那樣,都是為了那隻信封——為了不花本錢得到那隻信封,是嗎?

不全是這樣。我對你一直有好感。到了今天,我也不怕對你講實話了。你是我一生中最喜愛的女人。所以,我曾經兩樣都想要——你和信封。你別生氣,今天隻好現實一點了,我隻想要信封……

啪!

珍珍打了小厲一個耳光,聲音清脆響亮。然後,兩人好象都嚇了一跳,稍稍後退,互相對望。時間雖然不長,卻澄清了一個人生的誤會。珍珍轉過身,沿著台階緩緩走下山去。財富和聲望達到頂峰的厲老板,摸著臉腮思索這記耳光的含義。

在他們身後,顧炎武高大的石雕像凝視這場戲劇。這位哲人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