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珍郵(2 / 3)

秦笙也許是寫信練就了筆下功夫,也許他原來就有些天分,總之他的一支筆得到社會承認。他被安排在K市的工人文化宮工作,並且經常在地方報紙發表散文詩。江南古城狹窄的街道上,人們可以看見他寬闊的背影匆匆閃過。他喜歡穿藍白相間的海魂衫,讓小城人聞到遙遠的大海的氣息。

珍珍滿足了。丈夫天天回家,她還有何奢求?然而天長日久,人心總會生出新的渴望。珍珍覺得自己的小家太窮了。時代風氣大變,經商下海成了時尚。今天聽說這人發財,明天聽說那人暴富,刺激得人們心中麻麻癢癢。秦笙一家依然住在小白河旁的老房子裏,隻一間,且日愈破舊下去。珍珍催他想法換新工房住,他卻沒有門路。在這方麵,秦笙沒有特長。

日子漸漸象一杯變了味的啤酒。珍珍的埋怨引起夫妻爭吵。雖不激烈,卻似石子扔入水潭。漣漪一圈套一圈總難平靜。家徒四壁,連彩電也沒有。珍珍懶得再收拾,屋子變得零亂肮髒。一家四口共居一室,夫妻做愛就象做賊一般,生怕孩子們聽見。新婚時期他們做愛可是驚天動地的!就連小白河也失去了以往的秀麗,機器船轟隆隆駛來駛去,睡夢中總把人吵醒。河水汙染得呈醬色,大塊油汙在河麵飄蕩。現在,你就是用棍子打,秦笙也不肯往小白河裏跳了。

珍珍三十三歲那年,與小厲的交往又熱絡起來。小厲已經是K市有名的厲老板,開了一家“鬆竹齋”古玩店,生意奇旺。他娶珍珍的小表妹為妻,大她十二歲,在小城頗為稀罕。更令小城人吃驚的是,厲老板常常在眾人麵前指著嬌妻讚歎:她長得象珍珍,太象珍珍了!他手指上的鑽戒鑲著一顆罕見的鑽石,足有二十克拉重。這就鎮住了嬌妻與眾人。

小厲是個古怪的人。他自幼孤僻,不合群。他的行蹤鬼鬼祟祟,老在搜集各種古舊玩藝。文化大革命抄家風起,他乘亂偷了城西資本家王伯章一隻明朝小香爐,被紅衛兵發現痛打一頓。這樁醜聞尚未被人淡忘,小厲又出事情:他深夜蹲在周橋鄉一座古墓裏,讓巡夜民兵揪出來,打得他當場吐血。當時大家都不明白,他蹲在墳墓裏幹什麼?小厲瘦弱文靜,老是挨揍,珍珍因此同情他。許多年過去,小厲搖身一變成為K市首富,傳說他的“鬆竹齋”什麼寶貝都有。人們方悟小厲種種怪異行為的根由。

珍珍與小厲有了一層親戚關係,走動頻繁許多。表妹穿金戴銀的富裕生活,似乎對珍珍很有刺激。她忽然非常想要一台彩電,有時竟站在商店櫥窗前看得發呆。晚上和秦笙看十二寸黑白電視,看完了她總要黯然淚下。人生一個小小的願望也不能滿足,珍珍覺得很委屈。然而人家是怎麼對待彩電的呢?有一次珍珍為小厲夫妻勸架,親眼見小厲砸了一台二十一寸鬆下彩電!當時小厲發神經病一樣將彩電掀倒在地,彩電竟沒有碎。表妹冷笑:你砸,你砸。珍珍喊:不要砸!不要砸!小厲偏偏撿起一把榔頭,對準熒光屏狠狠一擊!那彩電就象被補了一槍的犯人,轟然坍塌。珍珍心疼得臉色煞白,慢慢地蹲下……

小厲請珍珍到他的店裏看看。“鬆竹齋”在著名的天寶古塔下,遊客擠滿門前麻石板鋪起的馬路。店堂擺著各色紫砂壺,又有玉、瓷、碑帖、古錢等。小厲說,好東西都在二樓。他衝珍珍神秘一笑,領她走上一條陰暗的樓梯。

上得樓來,小厲卻沒有再談那些好東西。他坐在自己的老板桌後麵,用一隻拳頭支著下巴沉思。他似乎在總結自己的事業,沒頭沒腦說了一句:珍奇的東西,我會用一生去追求!珍珍感到心慌。

厲老板把一隻早已準備好的信封扔在珍珍麵前。我看得出你想要一隻彩電,他說,拿去吧,信封裏就是彩電。珍珍拿起信封一看,那裏麵裝著厚厚一疊錢!珍珍說這怎麼能行,我不要,不要!小厲淡淡一笑:算我借給你的,將來還我。

小厲已經成熟,人也開始發胖。他目光幽幽地瞅著珍珍,東拉西扯談起當今生活種種現象。現在你要會活。愛情不滿足可以在婚姻之外尋找,情人已是普遍現象。搞活經濟首先要認識自身的價值。你知道嗎?你有許多值錢的東西,隨便賣掉一件,你就發財了……

珍珍好奇地問:我有什麼值錢東西?

小厲沉默著。良久,他語重心長地說:那封信,促使你下決心嫁給秦笙的那封信,你肯賣給我嗎?

珍珍渾身一震。當時她腦子裏隻有一個印象:小厲要她出賣愛情!她已經人到中年了,小厲還這樣苦苦追求她。可是她不能出賣愛情,雖然她很窮,雖然她渴望得到一台彩電。她站起來,把裝著錢的信封放回小厲手中。

我不會賣那封信。

珍珍離開厲老板的辦公室。她覺得自己好象喝醉了酒,臉腮彤紅,腳步踉蹌。她心裏有一種巨大的滿足,又有一絲說不出的痛苦。小厲在她身後絕望地喊:我會出最高價錢!……她快步走下長長的樓梯。

珍珍一直沒有搞懂小厲對她的感情的複雜性質。

也許真的這樣:愛情其實是一場馬拉鬆長跑,需要夫妻雙方以可敬的犧牲精神,以非凡的毅力,堅持跑到終點。這樣的想法似乎有點可怕。但假如不是如此,愛情的價值又如何體現呢?唯其艱難,才顯偉大。

秦笙與珍珍平穩地生活下去。孩子大了,海望讀高中,河靈也小學畢業了。秦笙四十二歲生日一過,家庭有了興旺景象。他提升為工人文化宮副主任。房子解決了,他們搬離小白河,住進東山腳下新蓋的樓房。珍珍也圓了彩電夢,一台二十一寸金星彩電使她心滿意足。他們在一條平坦的大道上奔跑。他們的愛情之舟駛入平靜如鏡的海麵。

但是這能持久嗎?

珍珍萬沒想到,烏雲會從秦笙那方麵飄來。不,不僅是烏雲,而是撕裂他們愛情風帆的颶風!秦笙與文化宮業餘舞蹈教師武紅蓮發生曖昧關係,K市傳得沸沸揚揚。最先透露消息的是珍珍表妹。她繪聲繪色地告訴珍珍:秦笙如何大白天在武紅蓮家睡覺,四周鄰居如何利用小孩子們摸清種種細節,秦笙如何以出差為借口帶著武紅蓮數次去上海……她提醒珍珍,這位舞蹈教師年青風流,並且離了婚,恐怕是個危險對手。珍珍胸口仿佛被人塞進一團豬毛。但她隻是笑笑。她問表妹:是小厲說的吧?是小厲讓你告訴我的吧?……然而這樣具體的描寫,在她腦海裏勾勒出一副猥褻、醜惡的圖畫。

珍珍忍了好長一段時間。有一天吃晚飯,她終於笑著對秦笙說,你也真沉得住氣,人家還不逼你攤牌嗎?秦笙臉刷一下白了,端著碗的手不住顫抖。珍珍沒再往下說。

晚上,秦笙讓海望、河靈到外婆家睡覺。屋裏隻剩下夫妻倆。秦笙麵對珍珍,嘴唇突突哆嗦,一句話怎麼也說不出口。珍珍料想他要說“我們離婚吧”,於是默默地等著。她忽然變得非常平靜,一雙秀氣的眼睛不眨動地凝視丈夫。好哇,我已經老了,我眼角、額頭爬滿又細又深的皺紋,不是當年你愛得發瘋的珍珍了!你把那句話說出來呀,說出來我就走。愛情,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隻有我傻得相信。珍珍心裏想著,眼睛模糊起來。她竭力控製住淚水,緊緊盯住丈夫叛徒一般顫抖的嘴唇!

秦笙終於吐出唇邊的話:我和她斷,我和她斷……

珍珍讓他交待事情經過。其實這沒有必要,但珍珍還是落了俗套。也許這是女人鞏固自己勝利的方法。秦笙痛苦而狼狽地交待了。珍珍聽得並不真切。她被另一種聲音擾得頭暈。那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開始含混不清,漸漸地就清楚了——一個年青的水手在風浪中抱著桅杆,向心上人大聲傾述愛情。他痛苦,他絕望,正因如此他的愛情才真實才致命才具有排山倒海的力量!那聲音一遍一遍在珍珍心中回響,又淡遠,隱去……

秦笙不知道珍珍將如何懲處自己。珍珍始終控製著感情,顯得冷靜、冷淡,甚至冷酷。這更使秦笙惴惴不安。天將黎明,珍珍站起來,打開衣櫥抱出一樣東西。孚德牌皮鞋盒子。就是裝滿秦笙從各個港口寄來的信的皮鞋盒子。她捧著它走向陽台,神情哀傷,分明下了某種決心。秦笙惶惶地跟在她後麵。

珍珍要燒信。她用秦笙的打火機點燃一封信的角角。火燒起來了,她把信擎在手裏好象擎著火炬。紅光照耀著夜空,也照耀著珍珍淚水長流的臉頰。直到這時她才哭了,她心痛,燒這些信她真心痛!秦笙哀求:珍珍,別燒,求求你,別燒啊……珍珍說:算了,燒掉算了,我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嗚嗚地哭出聲音,淒切憂傷。秦笙跪下,撕著頭發哭泣。他麵前是一堆篝火,火舌正舔著他青春時代寫下的愛的文字。他們都很傷心。仿佛隨著時光的流逝,愛情真的一去不複返了。青煙彌漫,紙灰飛舞,火光時強時弱地映紅黑暗。就這樣,他們在黎明前焚燒愛情。

當珍珍拿起秦笙在Y市寄給她的那封信時,打火機忽然落在地麵。珍珍跪下,撿起打火機。她的手抖得那麼厲害,總也打不出火苗。一切都由這封信引起的,她的一生就被這封信決定了。她倒底幸福還是不幸福呢?不知道。可是要她親手燒掉這封信,畢竟是困難啊!她猶豫著,把信送向火堆。秦笙認出這封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海濱小城帶著鹹腥味的空氣,忽然從遠方飄來。火苗變幻出戴著皺巴巴的郵政綠便帽的小老頭麵容。秦笙抱起妻子,連人帶信一同抱回床上……

當他們筋疲力盡地入睡時,珍珍手裏還捏著那封信。

沒法估計外遇給夫妻關係帶來的影響。它可能導致家庭破裂,也可能相反,起到某種粘合劑的作用。秦笙與珍珍經過這場風波之後,感情更加親密。丈夫總想彌補自己的過失,千方百計對妻子好。妻子呢,經此一鬧也知道自己離不開丈夫,便對家庭格外珍惜。他們象長途遷移的候鳥,衝過急風驟雨,棲息時緊緊依偎在一起。是啊,人生旅途真夠漫長的。

秦笙遭受嚴重挫折。那個舞蹈教師目的沒有得逞,就毒蛇似地反咬一口,弄得秦笙狼狽不堪。他的副主任小官帽兒丟了,自己也覺沒甚意思,就調到一家中外合資公司跑業務。男人往往更脆弱,經此一番變故,秦笙便漸漸顯出老態。這位水手褪盡海洋氣息,散文詩也不再寫了。他變成一個溫和厚道,與世無爭的老好人。

但是,奇跡終於在平淡的生活中露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