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珍郵(1 / 3)

多年以前,一個暴風雨之夜。

秦笙駕駛的貨輪在黃海成山角一帶遇到七級大風。從駕駛台寬闊的玻璃窗往外望,黑暗如迎麵潑來的墨汁,渲染出死亡的恐怖。船長瘋子一般在秦笙身旁亂跳,發出一道道挽救貨輪的口令。秦笙把著舵盤,臉色蒼白而憂鬱。浪濤洶湧,海風呼嘯,他的心卻異常寧靜。他在思念一位姑娘。初戀結束了。心破碎了。絕望與黑暗混合在一起,構成他眼前的世界。

秦笙是個出色的海員,但那天夜裏他暈船了。過去他從不暈船。船長和其他水手驚詫地看著他嘔吐,直到吐出膽汁。他嘔吐的衝動都是由一個鏡頭引起的:珍珍反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抱住椅背,目光幽幽射向左前方某一個點。珍珍母親話裏有話地對秦笙說:珍珍將嫁給一個軍代表,這個年輕英俊的軍官在珍珍廠裏駐紮了半年,成為全體女工的偶像。秦笙你從小是珍珍好朋友,應該祝福她。珍珍迅速地瞥他一眼。秦笙木頭一般立在飯桌旁。珍珍將下巴擱在椅背上,晶亮的眼睛似乎有些淚水。目光是複雜的,有留戀,有傷感,那雙細長而嫵媚的眼睛仿佛在說:忘了我吧,忘了我吧……於是秦笙不斷產生嘔吐的衝動,幾乎要將一顆心嘔出來!

他不顧危險,長久逗留在甲板上。他抱住一根桅杆,一邊嘔一邊哭,急雨將他瘦長的臉頰衝洗幹淨。貨輪被巨浪拋上天空,又急速墜入深淵。海風喧嘯吞沒了一切聲音。珍珍,他在心底呻吟。他覺得生命到了盡頭。就象這隻船,它不是隨時都可能傾複嗎?秦笙隻要鬆開手,就會象一片葉子飄入大海。失去了愛情的錨鏈,人就是一片隨風飄零的葉子。秦笙真的有幾次想鬆開抱住桅杆的手。他沒這樣做,他想把自己的感受記錄下來,讓珍珍獲得同樣的體驗。

貨輪繞過成山角,終於駛入渤海灣較為平靜的海域。風雖然還在刮,浪卻小多了。秦笙在水手艙的睡鋪上奮筆疾書。他在給珍珍寫最後一封情書。他當然不會知道,這是一封偉大的情書!用生命醞釀的愛,在暴風雨中誕生的激情,是世上任何女人都無法抵擋的。他酣暢地、淋漓盡致地寫著,信紙越積越厚。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在升華……

黎明時分,貨輪在一個海濱小城靠岸。秦笙下船直奔郵局。雨後小城如美女出浴,晨風吹拂她的長發,朝霞抹紅她的麵頰。可是,誰能想象呢?昨夜這裏曾發生一場血戰!Y市兩派造反組織為爭奪一座大樓展開武鬥,甚至把機關槍也用上了。死傷人員尚未點清,戰鬥剛剛結束。一場暴風雨衝洗掉斑斑血跡,又將小城妝扮得如此美麗。真有些不可思議。

這一切都是郵局裏一位出售郵票、信封的老頭告訴秦笙的。秦笙是第一個顧客,老頭是郵局裏唯一的工作人員。都去打仗啦,老頭歎息道。這是一位童話裏才會出現的小老頭,戴著一頂皺巴巴的郵政綠便帽,眼鏡滑在鼻尖上,而鼻子象一隻彤紅的圓辣椒。他烤著火爐,不停地對秦笙說話,似乎有強烈的傾述欲望。秦笙呢,剛經曆一場暴風雨,也有急需渲瀉的激情。於是,他被邀請到火爐旁,對這個陌生而慈善的小老頭講述自己的痛苦和希望……在這樣一個早晨,年青水手和郵政老人的心融合為一。

秦笙要買郵票。他注意到有一種新出的郵票,放在自己身後一張桌子的抽屜裏。抽屜半開半合,新郵票放出一片燦爛紅光。秦竹一下子被這紅光罩住,心弦一動,便要求老頭出售新郵票。老頭把帽子捏在手裏,有些為難地說:這郵票正式發行日期是在明天,今天不能出售。但是他看見小夥子央求的目光,就不往下說了。他拍了一下大腿,戴正帽子,行使郵政人員的特權。他變得嚴肅而莊重,老花眼鏡後麵閃出驕傲的神采。他指出秦笙的信可能超重。老人勾勾的手指變得非常靈巧,熟練地撕下兩枚連在一起的新郵票。

珍珍一定喜歡這郵票。秦笙一邊粘郵票一邊說。

小老頭望著他,忽然變得十分憂傷。他終於告訴小夥子:他的兒子昨夜參加武鬥去了,一直沒音信。他一早就來上班,是為了躲避不幸的消息。他說,他希望下班回家時,看見兒子好好的,正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飯。他兒子與秦笙差不多大,並且長得有點象……

秦笙離開郵局時,小老頭一直送他。郵局門口有一棵大槐樹。老人在樹下站住,嘴裏一再念叨:還來,還來,還來……他把帽子揉來揉去,神情悲哀。秦笙覺得老人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了。他大步走向海港。老人的兒子正是這樣參加武鬥去的。並且和他一樣,船一旦駛離海港,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第二天,郵電局接到上級通知:新郵票停止發行,立即上繳,全部銷毀。郵票的名字叫《祖國山河一片紅》。

而秦笙那封信已經於當天寄走了。

江南古城K市水網密布。街道與河流並行,小船與汽車共駛。近水人家房屋懸挑於河麵,過著悠然、秀麗的日子。一對新婚夫妻住進小白河旁邊一座陳舊的房子裏,建起自己的愛巢。深夜,他們喜歡坐在臨河窗台上,看月光下古橋拱起的倒影;看船漿劈開平靜的河麵,看倏然躍起的銀光閃耀的草魚……

秦笙與珍珍結婚那天,四、五位好友聚在屋裏喝酒。他們吵著要看那封在小圈子裏已經著名的情書。珍珍紅著臉拿出信封,讓朋友們挨個傳閱。自然是讚不絕口,大家對秦笙刮目相看。一個人怎麼會忽然生出飛揚的文采呢?秦笙隻是望著新娘癡笑。拚命時候你就會長出三頭六臂。這並不奇怪。吳阿三指著信封左下角一片細細密密的針眼喊:喂喂,這是什麼意思?眾人好奇,定要問個明白。珍珍麵頰上紅暈洇開,更顯嬌羞。秦笙替她坦白:讀過這封信,思想鬥爭激烈呀。就拿著繡花針,一個勁兒在信封上戳、戳、戳,心裏亂極了亂極了……珍珍用一條雞腿堵住丈夫的嘴巴。

確實,秦笙的信在珍珍心靈中引起強烈震動。當時,由媽媽作主,她已經與軍代表確立了戀愛關係。要重新選擇,必受到社會各方麵壓力。但是秦笙信中表達的愛情猶如大海風暴,席卷她一切顧慮。在她眼裏原是平平凡凡的秦笙,忽然變得天神一般光輝燦爛!珍珍無法抑製噴湧而出的情感,終於投入秦笙的懷抱。一封情書扭轉乾坤,秦笙贏得了與拿破侖在奧斯特裏茨戰役同樣的勝利。

歡樂的婚宴持續到半夜,朋友們醉薰薰地歌唱愛情。小厲忽然怯生生提出一個要求:信封上的郵票挺好看,送給我好嗎?他戴著眼鏡的白皙臉龐,比新娘還要紅得厲害,說完話便把頭低到胸前。小厲是珍珍同學,珍珍在幸福中變得非常慷慨:好的,喜歡你就揭去。小厲小心翼翼欲揭郵票,秦笙卻伸手把他擋住了。秦笙心裏感到難受。愛情必須完整,缺一個小角角也不行。他把那封信藏好,整得小厲很狼狽。那天,秦笙變成小氣鬼。

生活寧靜而幸福,就象窗外的小白河無聲無息地湧動。秦笙摟著熟睡的妻子,聽烏蓬船漿聲伊呀地從窗前駛過,不由回想起成山角那個危險的暴風雨之夜。他覺得幸運往往在你最絕望的關頭降臨……

珍珍做了妻子無比溫柔,燒出一道道美味小菜,使秦笙讚不絕口。新房雖簡陋,卻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她幹家務輕捷無聲,好象一隻小貓在屋裏飄忽行走。因為秦笙是船員,在家的日子格外珍貴。珍珍吊在他脖子上纏綿,愛欲永難滿足。秦笙點著她鼻子說:現在這樣,當初還不要我哩。珍珍親他,咬他耳朵說:人家以後加倍對你好還不行?

珍珍果然加倍對他好。一個個銷魂之夜流逝,珍珍懷孕了。神秘的愛情果實在珍珍腹中成熟。秦笙因興奮、激動變得更象一個毛頭小夥子。仲夏的夜晚,他坐在窗台上暢談未來。說到激昂之處,他竟一個魚躍竄出窗戶,卟嗵一聲沉沒在小白河裏。珍珍趴上窗台叫“秦笙,秦笙!”久久,秦笙在石拱橋下露出腦袋。珍珍罵他,他哈哈大笑。珍珍擔心地呼喚:上來吧,河水很深,危險呢……秦笙拍打著水麵,濺起朵朵水花,用水手的驕傲口吻說:危險?哈哈,就這麼一條小河!就這麼一條小河!……

夏夜,月色輝煌。小白河兩岸人家常看見這對夫妻嬉鬧:一個在水中,一個在窗前。他們將幸福毫不掩飾地流溢出來,令人羨慕,令人嫉妒。

他們的孩子誕生了,是個男孩。秦笙為他取名“海望”。盡是小橋流水人家,鄰居們抱著男孩“海望海望”地叫著,感到很新奇,也感到一種氣魄。

生活並不總是平靜。

秦笙出海的日子,珍珍孤獨而寂寞。離別使她苦惱,也使她脆弱。她伏在窗台上,呆呆地望著小白河。她盼望河水嘩啦一響,冒出丈夫的腦袋。然而總是楊柳殘月,流水清風。

如果僅僅如此,珍珍也能忍受,丈夫早晚要回來。問題是她還麵臨著考驗。小厲常常到她屋裏來,並且在她最痛苦、最難熬的時刻出現。厲宏良在班上最小,讀書時象一個小弟弟老跟著她。珍珍從來沒有把他當作一個男人,或者說有威脅的男人。但是,秦笙不在家,小厲好象變了。小厲坐在床邊,瘦弱的肩膀不住顫抖,臉頰發高燒一樣潮紅。躲避珍珍的目光,垂著頭凝視自己的腳尖。然而他身上似乎有強電流射出,叫珍珍心驚膽戰。

小厲你怎麼了?

不怎麼了。

小厲你回家吧,夜很深了。

嗯,再坐一會兒。

那時候珍珍覺得小厲是一隻燒紅的煤球。假如他跳起來,撲入珍珍豐滿的胸脯,珍珍就會燙得尖叫。這種情形延續著,危險漸漸迫近。珍珍渾身燥熱,難以抵擋小厲無言的進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失足,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她想抓住一件武器,或者抓住一隻救生圈,保護自己不被欲望的洪水吞沒。

她抓到了那件東西。

秦笙的船每到一個港口,就寄來厚厚一封信。信越積越多,珍珍把它們裝在一隻皮鞋盒子裏。孚德牌皮鞋。主人穿著它浪跡天涯,寄回來滿滿一盒子信。珍珍抱出皮鞋盒子,放在桌上打開。小厲你看啊,秦笙寄給我那麼多信!珍珍眼睛裏放出異樣的光彩。我讀給你聽聽,他寫得真好,小厲。於是,她捧出扭轉乾坤的第一封信,充滿激情地朗讀起來。讀完一封又一封。真摯的愛情在一頁頁信紙上跳躍起永恒的火焰。

小厲終於走了。他怨恨地瞅著皮鞋盒子,長歎一聲。

珍珍撲在床上哭濕了枕巾。

終於熬到秦笙下船,調回K市。

珍珍已經生了第二個孩子,是女孩。這回珍珍不同意再用“海”字取名,她害怕聽見任何關於海的信息。秦笙說,好吧,那就叫她河靈。海望,河靈,親戚朋友都說這對小兄妹名字起得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