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狂似虎,人人饑寒交迫,無法亦無人去架張帳篷,惟駝夫把小帳篷搭起,大家擠在裏麵。因不是有井宿駝的站口,唯一的燃料駝糞也沒有,采草燃燒,黑煙四起,人人眼淚交流。水久不沸,一麵用煤氣爐燒水,忙了一點多鍾,始得熟飯果腹,準備睡覺。帳小人多,被窩不能打開,僅用一個皮被,身下寒冷如冰。帳篷的周圍,因風大不能壓土,離地數寸,寒風吹入,一夜不敢解帶,也不能脫帽,這是駝行以來的第一次寒冷。
二十六日蒙人的奇異希望古黑城破壁猶存早,天晴風息,急起四望,已到黑河岸邊(即弱水亦即額濟納河),距離不過一裏多遠。柔草很多,雖已半枯,馬尚可食。馬至此已斷食三日,得此如同佳肴,飽餐一頓。又見有車跡牛糞不少,必係毛目打柴之車,常常至此。因取牛糞代薪,大家烤火,然後各取皮衣加身。四麵眺望,用望遠鏡看見河對岸的樹木、房屋,可知河對岸有人家,且生草木。又見一墩,如內地從前的狼煙墩,當是古代防邊的遺跡。據駝夫說:河對岸是毛目縣屬的雙福子村,農民不少。我們所宿的地方,不知是否尚屬毛目,亦無地名。隻好叫做“河邊”。天甚寒冷,寒暑表降到華氏四十度以下。
十二時行,約一二裏,至蒙古驛卡。有木房兩間,兩人兩驢,各占一間,數日不見一物,忽遇房屋蒙人,如獲拱璧。急下駝談問,據說:係額濟納土爾扈特旗貝勒所派設,專備送遞公文,距此地約六站,即至額濟納貝勒府,再約十站,至外蒙古拜中圖,再四站,至賽烏蘇,彼不知裏數,隻知馬站駝站。問他蒙人對國內政治的希望,他問我們吳佩孚現在勝敗如何?並說:他們希望吳佩孚勝,宣統複位,並希望班禪即位,不願國民黨勝,可笑亦複可憐。但這種腦筋,這種思想,不怪他們個人,隻怪中國政府,從來太不注意蒙古民族的教育文化。他們皮靴氈帽,內藏發辮,不懂漢話。
沿河岸行,草多且茂,和沙漠中風景,大不相同,但和內地的草也大異。有芨芨草,高五六尺,莖如麥稈,中空有節,但更細而有韌性,如有工藝家,可編製種種物品。又馬蘭草,每叢大數方尺。未幾,太陽銜山,天空現赤黃色,升上片雲,成金黃色,俯視水中,呈黃綠色,山水雲天,黃赤綠紫,燦爛光輝,異樣美觀,不意到蒙古地方,見此美景。
黃昏時,見一四麵牆壁,已半倒破,中有堡形,四麵牆各高三丈許,厚丈餘,前有門跡,但裏麵一無所有,惟牆壁上有凹形,不知是何遺跡?詳細詢查,蒙古叫做“哈拉赫圖”,是“黑城”的意思,當係西夏時所建的城。並聽說俄人哈子諾夫在該處掘得《夏漢字典》一部,名掌中珠,現存俄人伊鳳閣手,更足證明。
昨夜因大風無薪,困難萬分,本日注意準備,沿途有柴處拾柴,有糞處拾糞。入晚風始息,終日沿額濟納河行,一直向北,或稍偏東,河身甚寬,或數十丈,或百餘丈不等,但水並不大,或竟無水,時分數流。所行的路,多是被水衝過的灘,灘中時有木根,長六七尺,又時有小沙丘,車跡時見,可知此地亦可通車。約行七十裏,宿河邊。
二十七日上駝讀《三民主義》下駝習蒙語草木見馬得食天明,忽起大風,十時許,正在帳中吃飯,帳篷竟被風吹破,半飽作罷。昨晚雖宿河邊,但不見草,馬又餓了一夜,可說是人馬俱困。十二時行,一路小石子硬沙,一望平原千裏,實天然汽車道,車跡亦不少,駝上無事,讀《三民主義》,本日讀到《民族主義》第三講,覺得中國民族,尚有一部分在渾渾噩噩時代,過遊牧生活,如何能求得自由平等。
黃昏時,忽見有似柳之樹,依稀河邊,岸旁崖間,也多雜草,牽馬令食,許久始乘馬追駝。又行十餘裏,忽遇大林,樹木無數,雜草叢生,凹陷處有水深尺許,水草薪都便,為沿途第一佳境。故雖僅行四五十裏,便大家主張止宿,我和趙君約定互換教日、蒙語。本晚因止宿甚早,請趙君教我蒙語,習十餘句,我教他日本文字母。
二十八日額濟納之富源狼形山前望鄂博昨夜大風,早,天晴風止,天氣甚暖。起視林原,大數百畝,樹數千株,可說是額濟納的富源。其最多的幾種,略舉如下:
(一)胡桐樹皮和身似榆槐,枝與葉卻類楊,老幹皮粗縐,新枝皮甚細滑,其色黃綠,剝去老幹的粗皮,下麵白光,土人叫做胡桐樹。
(二)沙棗樹葉枝俱似柳,新枝皮紅色有光,滿枝生刺,長及寸,結果可食,土人叫做沙棗樹。
(三)紅柳沙丘上叢生無數,即內地的檉柳,但土人叫做紅柳。
又有雜草無數,舉其要者如下:
(一)葦沙丘上下叢生無數,但高僅三四尺。
(二)苦蒿葉如柳,高者數尺,嚐之味苦,土人叫做苦蒿。
(三)馬蘭草與內地同,叢生無數。
此外尚有幾種,不知其名。胡桐大者直徑數尺,紅柳高者數丈,又草中有硝鹽不少。
昨夜有兩人牽驢兩頭,駝數頭,亦宿此,詢之為毛目縣人,來放駝者,可知此地的水草肥美。他們居河西之雙城村,即我們前晚所宿的對岸。我們行三日至此,他們行二日,因係空駝之故。清晨,遇牛車六七輛經過,詢之亦毛目人,來打柴者,可知此地的草木繁盛。路旁大樹上,有外人刻英文字句,可知外人遊曆到此的不少,我們也去樹皮,刻數字。據說:這個地方,蒙人叫做“日賽文”。
十一時半行,途中皆五色小石子,硬沙,有美麗半透明的,同人皆選拾。依然沿河岸行,西望河邊,胡桐樹林延亙,一直數十裏,始知額濟納河流域的富源很大,沃壤不少,更可知沙漠中並非不宜植物,患無水耳。未幾有一人馳馬來,似追我們,莫名其妙,比近,見為巡兵裝束,益驚異。及詢談,始知為金塔縣百貨征收局,在對岸不遠的地方駐紮,望見許多駱駝經過,疑運貨偷渡者,故追至此。
黃昏時,遇一獨立之小石山,駝從山的西麓經過,見山上山前各有“鄂博”,用石和木柴堆成,高八九尺。據說:這山漢人名狼形山,蒙人叫做“八音寶根塔”,漢譯是“富有的深山”之意。“鄂博”是蒙人視為神靈寄托之所,到處多有,每年某月日致祭,屆時陳奶油等食物於周圍,遠近男女老幼來集,做賽馬、角力等種種娛樂。又據說:去包頭的路,由此分路,此地和包頭大致成一直線。終日東北行,道平硬沙,一路草木繁盛,約行七十裏止宿,水草俱便。
二十九日活動房屋的蒙古包蒙人生活之一斑早起四望,見西麵大木密布,細葦叢生,有一種奇草,根枝甚粗,葉枝不分,枝上生棒狀的圓枝,寸有一節,節上或再生枝或否,外黃色,內心棕色,外皮有韌性如麻,尖端多卷作環狀,甚至有連卷三環者。又沙漠中有一種野羊,毛黃色如駝,蒙人叫做黃羊,跑得很快,且靈敏,一聞駱駝鈴聲即遠逃(駱駝群以繩相連係,如繩斷,前駝照舊行走,斷者站立不進,牽駝者恐遺失不覺,故後麵的駝係鈴)。清晨,望見幾個黃羊跑過,同人急取槍追擊,均未得中。正議論間,忽有一蒙古人騎一驢來,頭有發辮,身著皮袍,足穿氈襪,皮靴,腰間佩煙袋、火鐮、小刀、牛角等許多東西。手攜一大鳥槍,上有二叉,可架在地上,牛角內係火藥,驢身上馱有黃羊肉,知是一個打黃羊的獵夫。能說漢話,甚狡獪,欲購其肉,索價甚昂,未議成,但肉實肥美。
十二時行,沿途硬沙,西麵林更密,草益茂,一望無際,不知幾千幾百畝。未幾見蒙古婦女放駱駝馬羊,又未幾,見茂草中有蒙古包,即所謂氈幕,也可說是活動房屋。駝行十餘日,實第一次遇見。我和趙君等入內參觀,見包為圓形,高僅四五尺,極似內地農家的麥草垛。內係檉柳木條,外圍毛氈,柳木條粗如手指,圍牆各木條斜立,成斜方形,頂上突圓如傘,木條之一端,集於中心的一小圈上,如圓徑之集於中心,它一端在圍牆木杈上。前有氈門簾,上有氈窗。包中心有一柱,前置圓形的鐵圈爐灶,上有鐵鍋。地下半鋪氈,迎門偏右有佛龕,前置小供桌。讓我們坐佛龕左,據說此為客位,再左下為女主人座位,佛龕右下為男主人座位,不得錯誤。此家中一男一婦,兩小孩,男原係陝西榆林人,婦蒙古人,一兒僅三四歲,竟赤身不著一線,婦皮靴長衣,布裹頭,熱牛奶敬客。正飲茶間,又來一蒙古喇嘛,能漢話,亦甚狡獪。據說:原係熱河人,曾去過庫倫一次,請代我們找一引道者,毛遂自薦,問其報酬,日索三元,前聞蒙人誠實,何能漢話的蒙人,都狡猾耶?出包行草中,草高四五尺。前行未幾,又遇放駝的蒙古婦女數人,一女年二十許,亦穿長袍皮靴,趙君就近問路,始知是一姑娘。
入晚,又行數十裏,穿林而過,草木益密,覓有水處不得,無法止宿。想附近必有人家,高聲大叫,忽聞犬吠聲,知有蒙古包,按其方向繞行,並無路徑,行茂草中,至蒙古包附近止宿。但仍不得水,由趙君向蒙古人詢問,入其包,夫婦二人已寢,喇嘛數人,圍爐烤火,問明水所,始打水煮飯,時已夜十二時了。是日行約七八十裏,天晴無風。
三十日犬守夜馬壓群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蒙人的飲食和禮節昨晚,宿近蒙古包,一夜聞凶猛的犬吠聲,清晨未起,又聞壯烈的馬鳴聲,喑啞的牛鳴聲,悲哀的羊鳴聲,畜牧生活的實況,雖未盡觸眼簾,各種奇聲異音,卻已先震耳鼓。蒙古犬猛,尤早聞名,據說:各家牛羊,均野臥帳房附近,並無圍牆,一二犬可抵幾個巡夜者。又馬群每晚依然牧放原野,有主人騎而牧放的一馬,夜不解鞍,拴在附近,此馬不跑走,群馬不敢跑,此一馬也可當守馬者數人。馬鞍與馬,從未聞有人盜去,有物遺失野外,亦從無人拾去,真可謂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固然因人家有限,各物有數,但遊牧社會,人多淳樸,猶有太古之風,恐今日文明國家尚不及。
早起後,我和趙君去訪蒙人,每人攜木棍一條,防其猛犬,至蒙古包時,須立棍門外,不許攜進包內。主人聞犬吠,亦出看犬,客先入,主人隨之。揭氈門簾時,須自左入,入後,客右主人左,恭敬時,跪而不坐,或一足跪,但高級喇嘛,每居客上,不讓坐。我們入包後,有一喇嘛盤腿坐,餘幾個人左腿跪,右腿不敢坐,主人先以鼻煙(玉石壺內裝煙末)雙手遞給我們,我們接受,去塞略嗅,再還之,依次及他客。次給我們烹奶茶,先從皮袋內取出茶葉,在木臼內搗成粉碎,然後放入鍋內,加鹽和牛奶,煮沸後,傾入銅壺或木壺內,壺高二三尺,下粗上細,再傾入木碗中,每人一杯,置長尺許的小木凳上。另有奶油一碗,白色凝固體,原係以奶汁入皿中,不斷攪動,使水分蒸發而成。又有炒麵半碗,願食者將奶油一塊,入奶茶中,再入炒麵,奶茶味鹹,奶油味酸,初次嚐食,幾欲嘔。細看他的屋內,正麵有佛像和許多經卷,並有班禪相片,因此喇嘛曾由包頭至北京,拜見過班禪。佛前有小銅杯數排,分數種,各盛清水,據說:每月一易。左麵有一小床,高約五寸,上鋪氈二層,並有華美之枕,屋中銅器很多,如銅壺、銅鍋、銅盆、銅杯等物俱備,可知蒙古喇嘛之多金安榮。再看他們衣飾:一喇嘛紅皮袍黃邊馬蹄袖,有織花錢袋,甚華麗,坐右上,必係高級喇嘛。一居左上,藍袍,似主人,有發辮,知為黑人(蒙人稱俗人為黑人,喇嘛紅黃衣,黑人藍衣),兩人衣皆清潔,各帶刀箸,甚精致。又一僧跪左下,赤袍甚破汙,為喇嘛用奴。又一婦人,紅袍,扣在胸前正中,頭有兩辮甚大,盛布套,垂胸左右,戴瓜皮便帽,有紅纓,皮靴上有雲花,手指上有戒指,上鑲紅玉。屋中布置甚清潔,家有牛羊很多,我們買其已殺的一羊,付洋七元而行。出屋時,主人先出,客隨之,不久,他們又來我們的帳篷內回訪。
下午一時行,沿途芨芨草高三四尺,細葦雜生,一望皆是,不知幾千百畝。路平坦,約四十裏宿,煮所買的羊肉,大吃一頓。
三十一日可農可林的沃壤蒙古的畜牧一斑早起,天陰微風,煎飲昨日以磚茶向蒙人所換的牛奶,並和趙君煮食昨日所買的羊肉,自割自炊,亦頗有趣。遇毛目幾個放駝的經過,麵貌黧黑。回想昨前兩日所見的蒙古小兒,清秀聰明,蒙婦麵貌,也很豐滿,較之毛目人,尚優許多,惜乎沒有受教育的機會。據毛目人說:由此前往,有軟沙,且樹林密集交橫,無路可走,必須渡河。又貝勒府在河西,亦非渡河,不能經過,河西路途硬坦,人家也多,因決定本日渡河。
十二時許,西行渡河,河水半涸,僅餘五六尺寬的淺水,騎駝而過。但近岸的地方,地下黏泥尚軟,駝蹄起時,原跡處泥上下動。渡河後,路果好,一路硬沙,且有車跡,芨芨草高於駱駝,約七八尺,一望無涯,不知幾千幾百畝。沿途時遇蒙古婦女,毛目縣的牧童,牧放牛、羊、駱駝。羊每群數百頭或千餘頭,黑的、白的、黃的、雜毛的、長毛的、短毛的、有角的、無角的,雜然並陳,遠望如石塊堆地。駝群每數十頭,龐然大物,望之生畏。牛馬每群數十頭或百數十頭,亦色色俱備。牛較內地的牛,約肥大三分之一,馬亦較內地的健壯善走。馬、牛、羊、駝,同為蒙古民族的生命:因牛奶、羊肉、駱駝糞,是蒙人飲食的必需品;羊皮、毛氈、駱駝毛皮是蒙人衣服住居的必需品;馬和駱駝是蒙人行動的必需品。故與蒙人見麵時,每先問牲畜安好,再問他個人家族安好。問其富,數畜以對。但據數日內所見茂草密林,一望無際,絕非不能農耕之地,且氣候和暖,較甘肅甘涼一帶,溫度尚高,據說每年如是,並非本年特暖,更知可以樹藝五穀。是額濟納河一帶,不僅可牧,實一可農可林之沃壤,惜乎蒙人隻知畜牧,不盡地力,將來移民墾荒,試行公耕,此流域最為適宜。現有森林,據說:屬額濟納蒙人公有,不能開辟,不知利用,亦實可惜。下午三四時,又遇金塔縣的收稅者四人騎馬前來,據說有十餘人,每日巡行,可知金塔稅局的勢力,及於蒙地。晚九時止宿,約行五六十裏。
十一月一日騎駝日行二百裏蒙人用具全漢人製昨晚大風,清晨依然不止。兩馬放牧,竟自行渡河而東,早起數人往追,河水冰結,步行尚便,至十一時回家,河冰消解,人人鞋襪盡濕,烤幹始行。寒暑表在帳內降至華氏四十度以下。
十二時行,下午經過一蒙古包,下駝參觀。門外拴一駱駝,栽絨鞍韉、銅鐙,很是華美。據說:這是“騎駝”,每日可行二百餘裏,價洋一百二十元。周圍羊糞滿地,足知養羊很多。我和趙君入包內,見有床枕,頗美潔。且係二枕,並有一帳,據說係新婚時物,新婚不過數日。可知內蒙風俗,和內地有相同者。此外鐵箱、漆木箱、銅器等物不少。據說,鐵木箱,由庫倫買的,銅壺等,由西寧買的,木碗等由包頭買的,可知內蒙古毫無工藝,一切用具,都由他處購買。有一老婦,年七十餘歲,紅衣禿頭,在佛前換水,勞動不休,知為尼,男子亦持串珠,屋內藏文經卷不少,可知蒙人迷信之深。竟日北行,晚十時宿,約行七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