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夫子之道(1 / 3)

一、後人評議

唐人杜牧以為如果沒有孔子,華夏將要混同於夷狄。“儻不生夫子,紛紜冥昧,百家鬥起,是己所是,非己所非,天下隨其時而宗之,誰敢非之?縱有非之者,欲何所依據而為其辭?是楊墨駢慎已降,百家之徒廟貌而血食,十年一變法,百年一改教,橫斜高下,不知止泊。彼夷狄者為夷狄之俗,一定而不易,若不生夫子,是知其必不夷狄如也”。唐代程浩曾經將孔子與三代聖王並列,對夫子之道極盡讚美之情。

夫子後天地而生,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沒,知天地之終。非日非月,光之所及者遠,不江不海,潤之所浸者博。三代禮樂,吾知其損益,百王憲章,吾知其消息。君臣以位,父子以親,家國以肥,鬼神以享。道未可詮其有物,釋未可證於無生,一以貫之,我先師夫子,夫子聖人也。帝之聖者曰堯,王之聖者曰禹,師之聖者曰夫子。堯之德有時而息,禹之功有時而窮,夫子之道久而彌芳,遠而彌光,用之者昌,舍之者亡。

李觀認為夫子之道與天地周施,與日月合明,在《謁夫子廟文》中更是錯落時空,展開遐想,在對比中對夫子之聖德深表讚美。

噫!俾夫子生於堯之代,堯必後舜而先夫子,生於舜之代,舜則必先夫子而後禹,聖人得時,化可知也。如舜禹生於夫子之年,則不過守於田畝之中,安有夫子之教垂於無窮,若今日之澶漫者乎?唯夫子生實陪臣,沒乃王爵,有聖德也。

孔子的弟子宰我以為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後來孟子也認為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世人皆以為出於弟子門人之私言,非天下之公論。宋代王安石曾有駁議,力圖扶正孔子賢於聖王之說。“夫伏羲既發之也而其法未成,至於堯而後成焉,堯雖能成聖人之法,未若孔子之備也”。當然孔子所以超越遠古聖王,自有時代因變的原因。王安石言曰:

夫以聖人之盛,用一人之知,足以備天下之法而必待至於孔子者,何哉?蓋聖人之心不求有為於天下,待天下之變至焉然後吾因其變而製之法耳。至孔子之時,天下之變備矣,故聖人之法亦自是而後備也。《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此之謂也。故其所以能備者,豈特孔子一人之力哉?蓋所謂聖人者莫不預有力也。孟子曰“孔子集大成者”,萬世之法耳,此其所以賢於堯舜也。

曆代學人不斷發揚,夫子之道後世日益昌明,唐宋之際承前代尊儒之製,官方民間祭祀讚美之風興盛,一時風行並不奇怪。不過,曆史上最早明言孔子與三代聖王並駕的人卻是荀子。“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並,此不蔽之福也”。荀子對於孔子之道極有領悟,他認為在多才藝、通治術、不滯舊習等方麵,孔子可與三王並列齊名。

荀子之前,孟子認為孔子不能“有天下”,是因為天子沒有向上天推薦他,這是導致他不能繼舜禹之後成為聖王的根本原因。但是從個人的德行來看,孔子完全可以躋身聖王賢達的係列,構成一個統係。“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蘇軾認為若與周公相較,孔子甚至要略優一籌。其言曰:

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答問,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爾多材,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今乃知周公之富貴反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為樂乎此矣。

後世評議經曆了時間的過濾可能更顯客觀,但是道有興衰,後世學者隆鄙其道進而褒貶其人卻也是平常現象。孔子死後,褒貶兩重天的情況在不同時期都曾經出現過。因此,回過頭來看孔子生活年代的評價可能更有意義。顯然,孔子在他自己的年代已經享有賢達的名號。徧觀過往君子的儀封人,以夫子為木鐸,代表了天意。其言曰:

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陳亢向伯魚打聽是否曾有異聞,以君子稱呼孔子。“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孔子擅長禮學,故而得到敬重。達巷黨人對孔子學問之博大表達讚歎。“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而太宰則對孔子多能留有深刻印象,稱為“聖者”。“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

作為生活在孔子身邊的弟子,子貢對夫子學問之大,極有體會。

文武之道,未墮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

當叔孫武謗毀孔子時,子貢以日月之光華作比喻。

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有時候批評者、敵對方的言論倒也值得重視。楚昭王曾有意以書社地七百裏地封孔子。楚國令尹子西極力勸阻,導致孔子不得任用,自楚國返回衛國。子西言曰:

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裏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裏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

子西不言堯舜,而用文武之興加以暗諷,用心雖然不善,但是對孔子的功德卻有一定程度的體認。當然,對夫子之道推崇備至的言論還是來自顏回。其言曰: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在顏回的描述中,孔子在前在後,恍惚不可為形象也。

二、中庸至道

仲尼不為已甚者。

——孟子

孔子之道以中庸為要旨。孔子本人對於中庸之道極有讚歎,視為最高典範。《論語·雍也》載孔子之言曰:“中庸之為德,其至矣乎。民鮮久矣。”《中庸》載孔子言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1.德禮仁

前人言孔子之道,或歸於禮義,或歸於仁義,或歸於道德。細思之,皆有不妥。道德之說自周公以來,標舉者代代不絕,不待孔子始為主張,亦不能視為孔子思想之特質。可以說孔子秉承周公以來以德立身、以德為政之傳統,卻不能說孔子思想以道德為要旨和精神。當知孔子之為孔子,自有其個性鮮明、造詣獨到之處,而不僅僅是過去學說思想之傳聲筒。

蔡尚思先生撰有《孔子的禮學體係》一文,認為孔子的禮學,從大到細,麵麵俱到,打下禮教理論的基礎,“成為禮教係統的祖師”。孔子確實精於禮學,這在文獻上頗多證驗。孔子年十七,被魯國大夫孟僖子稱為“聖人之後”,對其禮學造詣尤為推重。“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孟僖子早年相禮,不甚稱職,有過慘痛的教訓。回國之後,深自愧疚,“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苟能禮者從之”。其推崇孔子,當與此慘痛之經曆有密切聯係。

孔子生前得到兩位諸侯王器重,一位是齊景公,另一位則是衛靈公。衛靈公曾經向孔子詢問軍陣之事,孔子對以俎豆之事則嚐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從中可見孔子之學以禮為主。孔子之學既以禮學為主,其禮學造詣亦至為高深,往往成為時人效法之楷模,是非定斷之標準。魯人對童汪踦之喪禮存有爭執,不得不前往取平於孔子。“戰於郎……魯人欲勿殤童汪踦,問於仲尼。仲尼曰:能執幹戈以衛社稷,雖欲勿殤也,不亦可乎!”孔子既已成為當時禮學之權威,其葬禮亦成為天下觀摩禮學實踐之重要場合與機遇。“孔子之喪,有自燕來觀者,舍於子夏氏”。作為孔子之後,子思亦儼然成為天下禮學之導師。“子思之母死於衛,柳若謂子思曰:子,聖人之後也,四方於子乎觀禮,子蓋慎諸”。

雖然孔子之學以禮為主,其禮學造詣亦至為高深,頗有聲譽,然而孔子之思想學術卻不以禮學為要旨。孔子之前,周禮燦然,禮文至備,製禮作樂,孔子不與焉。孔子之前,春秋士大夫多有精於禮儀實踐、禮意闡發者,發揚禮義之道,孔子不與焉。孔子在周禮方麵之貢獻,主要在於損益三代,與時俱進;主要在於站在仁義之立場,對禮製、禮器、禮文加以裁製。可以說,孔子對周代禮樂文明之作為,主要在於使其合乎時代,合乎中庸。中庸方為核心、精神與要旨。

孔子與弟子交往,多言及仁義,然而仁義並非孔子思想最有特色之主張。孔子之前,仁義已經出現,並不由孔子提出,而且孔子之仁義本身即是中庸思想之體現。可以說,仁義隻是中庸思想在人道方麵之體現,並非相反。孔子思想可以中庸加以涵蓋,卻不能用仁義加以概括。

2.中庸之道

中庸之道成為孔子思想之要旨,在於它既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也是最高的統率。孔子思想大多可用中庸加以表現,或者說大多體現了中庸的精神。

不隻是道家言道,孔子亦言道,不過孔子之道卻是人道,“率性之謂道”。孔子言道,不違人性之本然。孔子言道,是常人之道,並非高不可攀,“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孔子言道,是世間之道,“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孔子言政治之道,是社會與個人適中之道,既不主張完全壓抑個人,成就社會,服務君主(這是商鞅、韓非子所犯的錯誤);也不主張完全與世獨立,不關心君國、世道與教化(這是老莊甚至黃老所犯的錯誤)。他要在社會責任和獨立人格方麵達到一個中庸。所以孔子主張 “委之以貨財,淹之以樂好,見利不虧其義;劫之以眾,沮之以兵,見死不更其守”,主張“忠信以為甲胄,禮義以為幹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雖有暴政,不更其所”,主張“內稱不辟親,外舉不辟怨,程功積事,推賢而進達之,不望其報;君得其誌,苟利國家,不求富貴”;但是他也看重“特立”、“自立”與“獨立”。對孔子來說,理想之道在於有序安定,國家富強,同時個人適性,可有獨立的人格追求。

孔子讚賞仁,而仁本身是中庸精神的體現。按照商鞅的說法,仁是親親與貴貴之間的中道。雖然親親、愛私之道最原始、最純真、最樸質,但是親親之道別,愛私之道險。要超越這種狹隘的、原始的人道規則,必須提出仁愛之道。仁愛之道是對親親、愛私的超越,主張對親私之外賢能有德之人亦有愛意與欣賞。但與貴貴之道相比,仁愛之道尚有不足,尚嫌不寬廣。仁愛之道雖然強調超越親私的限製,但是仍然保留賢能的優先權,是由親親之愛而漸次推廣到賢能,仍有一種偏重。而貴貴之道則顯得更加公正,無偏無頗,主張對一切人平等看待,一切以功效為標準。按照商鞅的說法,仁愛之道正是親親之私與貴貴尊君中間的道術。其言曰:

天地設,而民生之。當此之時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親親而愛私。親親則別,愛私則險,民眾而以別險為務,則民亂。……故賢者立中正,設無私,而民說仁。當此時也,親親廢,上賢立矣。……故聖人承之,作為土地貨財男女之分。分定而無製,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設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則上賢廢,而貴貴立矣。然則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下世貴貴而尊官。上賢者,以贏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賢無用也。親親者,以私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無行也。

比較而言,孟子之說更有儒道底蘊。按照孟子的說法,仁正是中庸之道的體現。(1)仁是親與愛之間的中庸之道,親用於至親之間,愛用於宇宙萬物,而仁則用於與己同類之人。“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仁民的本質在於愛類,“仁於他物,不仁於人。不得為仁。不仁於他物,獨仁於人,猶若為仁。仁也者。仁乎其類者也。故仁人之於民也,可以便之,無不行也”。(2)仁愛是愛己與兼愛之間的中庸之道,愛己是人生本能,最真誠、最原始也最低級,兼愛最寬廣,然而也最不真實,難以實踐。唯有仁愛,基於至親之愛,漸次推廣,有層級、有等差,既不狹隘,也不虛偽淺薄。“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

孔子也言命,並非一概拒絕。其言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又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又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然而,卻能立足於自身,根本於道德,“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完全否定命,會導致仁義禮讓失去價值之根源,導致無所畏忌,無所不為;完全依賴命,又會讓個人之努力奮發變得無足輕重。孔子沒有走向兩端,而是立於中間,保持一個恰當的態度。孔子在天命問題上的中庸選擇,既沒有一任天命,逆來順守;也不妄為無度,不遺餘力,拚命造作。

孔子重學,達巷黨人許以博學之名,“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孔子自言博學,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又曰:“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孔子又言詩、禮之學至為重要,“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孔子又言學對於人格修養之重要,“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學固然重要,然而亦非萬能,孔子不言塗之人皆可成禹,亦不主張人盡可行王道,自有一種持中的品質。因此,孔子承認有不學而知者,“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孔子又言學文之外,尚有孝弟仁信為要,“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孔子又言莊重為要,“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又言思索重要,“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又言學如不善,亦有害處,“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孔子重學,卻能避免學習至上、學習萬能、學必有益諸種極端與固執,顯得非常圓融。

孔子重名,“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然而卻能分清內外,保持分寸,不為過度,“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孔子重視功業,故而許管仲以仁,“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孔子論仁義,又不完全以外在事功為標準,“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子對管仲的評價,見出其在人物評價方麵之中庸態度:不全以個人私德為標準,同時關注公德。可以說,實現內德與外功的中庸。孔子重視內心標準,但是並不完全蔑視外在評價。子貢問:“鄉人皆好之,何如?”孔子曰:“未可也。”子貢問:“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孔子又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孔子以禮樂教授,其言禮之得失,往往基於稱情與否,不以從眾為轉移。“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孔子又曰:“拜而後稽顙,頹乎其順也;稽顙而後拜,頎乎其至也。三年之喪,吾從其至者。”孔子又從周人反哭之吊,以為哀之至也。“反哭之吊也,哀之至也。反而亡焉,失之矣,於是為甚。殷既封而吊,周反哭而吊。孔子曰:殷已愨,吾從周”。然而,孔子並不以為禮之精髓盡在稱情合物。君子曰:“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孔子亦曰:“先王製禮,行道之人皆弗忍也。”

孔子讚賞禮樂之教,但是並不視為至高境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製度,以立田裏,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對於孔子而言,禮樂文明固然可觀,卻不是至境。

《論語·憲問篇》載子路問孔子何謂君子,孔子對以“修己以安人”。可見,孔子對君子之評價也有中庸內涵,不專是修己,亦不盡在外功,而是內外兼顧,功德並重。同篇又載晨門以“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評孔子,見出孔子在人生態度上之中庸精神。既不因為無識,而執著作為;也不因為參透人生之悲劇,而放棄經綸。人生態度上的此種中庸精神,使得孔子身上有一種崇高的氣質,既不因為無知而讓人感到可憐和渺小,也不因為放棄與投降而讓人感到遺憾可鄙。孔子重智,看重學習與教化,反對受騙和欺愚,但是卻並不主張像法家那樣對人心險惡先作預設,提前做好防範。“不逆詐,不億不信”。孔子不為防止受騙,而對人性與人際往來首先作降格處理。這種中庸的精神,使得孔子身上有一種居易俟命、坦坦蕩蕩的氣質。陳成子弑齊簡公,孔子沐浴而朝,請求討齊,魯哀公對以“告夫三子”。三家不欲,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於此,可見孔子對於理想、原則的追求亦有中庸這精神。既不因為形勢不利而完全不作為,放棄自己的追求,向現實投降;但是當現實確有阻礙,亦不主張粉身碎骨,頭破血流。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見孔子對於政事、從政持一種中庸的態度。可行則行,不可行則不強行。有其位則盡力行之,無其位則不謀政事。微生畝認為孔子務為口給以說人,“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對以“非敢為佞也,疾固也。”可見,孔子在遊說的態度上亦有一種中庸的精神,不願意完全變成與世淡漠的隱居之士,亦不願意變成縱橫捭闔、言而無信的策士。努力經營,卻不喪失原則。立身從政上的此種中庸精神,使得孔子身上具有一種既執著又灑脫的氣質。

3.中庸探因

《淮南子·精神訓》有一段文字對儒家思想不能務本、直圖其末的特點加以批判。其言曰:

衰世湊學,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矯拂其情,以與世交。故目雖欲之,禁之以度;心雖樂之,節之以禮。趨翔周旋,詘節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飲,外束其形,內總其德,鉗陰陽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終身為悲人。達至道者則不然,理情性,治心術,養以和,持以適,樂道而忘賤,安德而忘貧。性有不欲,無欲而不得;心有不樂,無樂而不為。無益情者不以累德,而便性者不以滑和。故縱體肆意,而度製可以為天下儀。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樂,而閉其所樂。是猶決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猶畜禽獸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係絆其足,以禁其動,而欲修生壽終,豈可得乎!夫顏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學也,然顏淵夭死,季路菹於衛,子夏失明,冉伯牛為厲。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見曾子,一臞一肥。曾子問其故,曰:“出見富貴之樂而欲之,入見先王之道又說之。兩者心戰,故臞;先王之道勝,故肥。”推其誌,非能貪富貴之位,不便侈靡之樂,直宜迫性閉欲,以義自防也。雖情心鬱殪,形性屈竭,猶不得已自強也。故莫能終其天年。……故以湯止沸,沸乃不止,誠知其本,則去火而已矣。

在道家看來,儒家思想不能從根本上齊萬物、同死生,不能使人無欲,隻從末節入手,使人行止合乎禮義,效果差,境界低。然而,欲望需求,實乃人生維持、延續、發展之必然,完全清除欲望、等同萬物,又談何容易!

因此,夫子之道植根中庸,首先在於易行。《周易·係辭》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頗有儒家中庸之精神。《禮記·檀弓上》載:“孔子在衛,有送葬者,而夫子觀之,曰:‘善哉為喪乎!足以為法矣,小子識之。’子貢曰:‘夫子何善爾也?’曰:‘其往也如慕,其反也如疑。’子貢曰:‘豈若速反而虞乎?’子曰:‘小子識之,我未之能行也。’”孔子所以讚賞送葬者,其原因正在於其禮容合乎中庸之道:既不完全違背人情,行世之所難;又能合乎內心真情,合乎禮道精神。子貢所言,雖然合乎禮道,卻不能合乎人情,有嫌難行。《淮南子》所言並非無理,不過其理在合乎道,卻不能合乎人情。真能順道,倒也能夠務本無欲,無欲自然清靜,不過人情卻不能無欲,也不容易做到清心寡欲。因此,儒家以欲為田,強調致中和,便成為可行之道。“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墨家思想主張兼愛,認為自愛而不愛人是社會動亂的根源。然而墨家思想卻不能符合人情,尤其不能符合家庭之倫理。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墨家思想雖然高調博愛,卻失去根據,因而不能推行天下。

其次,夫子之道植根中庸,在於能久。中庸之道所以看重合乎人情,主要在於合乎人情者方可持久。《禮記·檀弓上》載:“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者,孔子曰:哀則哀矣,而難為繼也。夫禮,為可傳也,為可繼也。故哭踴有節。” 可見,禮文之道所以遵守中庸的精神,其原因正在於可傳、可繼。當然孔子所謂可傳可繼,主要是指個人力量自發主動之可傳可繼。有一些行為、業績,雖然個人之力難以支撐,獨門獨戶難以支撐,國家與社會未必不能支撐。特別是在一個專權的社會,民力可以極大地集中和壓擠,許多美輪美奐、驚歎天人的曠世工程不都是這樣建立的嗎?盡管存在相反的事例,對於孔子而言,中庸方可持久卻是一種堅定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