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蕭望之
蕭望之,東海蘭陵人。師從同縣後倉近十年,治《齊詩》。又師事同學博士白奇,又從夏侯勝問《論語》、《禮服》。頗受京師諸儒稱述。
霍光專權時期,蕭望之因為冒犯大將軍,遭到壓抑。史載:
是時,大將軍霍光秉政,長史丙吉薦儒生王仲翁與望之等數人,皆召見。……吏民當見者,露索去刀兵,兩吏挾持。望之獨不肯聽,自引出閣曰:“不願見。”……於是光獨不除用望之,而仲翁等皆補大將軍史。
不過這個時候,蕭望之得到魏相賞識。“禦史大夫魏相除望之為屬,察廉為大行治禮丞”。蕭望之真正得到重用是在霍光死後。在漢宣帝鏟除霍氏家族的過程中,蕭望之與魏相同心同德,建立功勞。史載:
時,大將軍光薨,子禹複為大司馬,兄子山領尚書,親屬皆宿衛內侍。地節三年夏,京師雨雹,望之因是上疏,願賜清閑之宴,口陳災異之意。宣帝自在民間聞望之名,曰:“此東海蕭生邪?下少府宋畸問狀,無有所諱。”望之對,以為:“《春秋》昭公三年大雨雹,是時季氏專權,卒逐昭公。鄉使魯君察於天變,宜無此害。今陛下以聖德居位,思政求賢,堯、舜之用心也。然而善祥未臻,陰陽不和,是大臣任政,一姓擅勢之所致也。附枝大者賊本心,私家盛者公室危。唯明主躬萬機,選同姓,舉賢才,以為腹心,與參政謀,令公卿大臣朝見奏事,明陳其職,以考功能。如是,則庶事理,公道立,奸邪塞,私權廢矣。”對奏,天子拜望之為謁者。時,上初即位,思進賢良,多上書言便宜,輒下望之問狀,高者請丞相禦史,次者中二千石試事,滿歲以狀聞,下者報聞,或罷歸田裏,所白處奏皆可。累遷諫大夫,丞相司直,歲中三遷,官至二千石。其後霍氏竟謀反誅,望之浸益任用。
蕭望之在左馮翊任上,基於義利之辯的立場,與張敞就西部八郡入穀贖罪的問題展開激烈的爭論,反對入穀以贖罪。在大鴻臚任上,蕭望之就烏孫元貴靡尚公主一事與朝臣展開爭議,主張“烏孫絕域,信其美言,萬裏結婚,非長策也”。漢宣帝神爵三年,蕭望之代丙吉為禦史大夫。漢宣帝五鳳年間,蕭望之反對漢廷乘匈奴內亂之際,“舉兵滅之”。這個建議得到采納,“上從其議,後竟遣兵護輔呼韓邪單於定其國”。蕭望之在禦史大夫任上,反對漢宣帝非常傾向的常平倉政策;自行不謹;又冒犯丞相丙吉;最終惹怒漢宣帝,遭到貶退。史載:
是時,大司農、中丞耿壽昌奏設常平倉,上善之,望之非壽昌。丞相丙吉年老,上重焉,望之又奏言:“百姓或乏困,盜賊未止,二千石多材下不任職。三公非其人,則三光為之不明,今首歲日月少光,咎在臣等。”上以望之意輕丞相,……天子由是不說。後丞相司直緐延壽奏:“……望之大臣,通經術,居九卿之右,本朝所仰,至不奉法自修,踞慢不遜攘,受所監臧二百五十以上,請逮捕係治。”上於是策望之曰:“有司奏君責使者禮,遇丞相亡禮,廉聲不聞,敖慢不遜,亡以扶政,帥先百僚。君不深思,陷於茲穢,朕不忍致君於理,使光祿勳惲策詔,左遷君為太子太傅,授印。其上故印使者,便道之官。君其秉道明孝,正直是與,帥意亡愆,靡有後言。”
蕭望之貶退以後,“為太傅,以《論語》、《禮服》授皇太子”。漢宣帝臨死,又引蕭望之入禁中,囑以後事,委以重任。史載:
及宣帝寢疾,選大臣可屬者,引外屬侍中樂陵侯史高、太子太傅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為大司馬車騎將軍,望之為前將軍光祿勳,堪為光祿大夫,皆受遺詔輔政,領尚書事。宣帝崩,太子襲尊號,是為孝元帝。
漢元帝即位,蕭望之、周堪以師傅之恩得到重用,“望之、堪本以師傅見尊重,上即位,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達學散騎、諫大夫劉更生給事中,與侍中金敞並拾遺左右。四人同心謀議,勸道上以古製,多所欲匡正,上甚鄉納之”。
不過這個時候,蕭望之諸人與宦官、外戚等勢力形成巨大對立。“初,宣帝不甚從儒術,任用法律,而中書宦官用事。中書令弘恭、石顯久典樞機,明習文法,亦與車騎將軍高為表裏,論議常獨持故事,不從望之等。恭、顯又時傾仄見詘。望之以為中書政本,宜以賢明之選,自武帝遊宴後庭,故用宦者,非國舊製,又違古不近刑人之義,白欲更置士人,由是大與高、恭、顯忤”。最後,蕭望之在這種對抗中,喪失性命。班固對蕭望之的遭遇頗感遺憾,對其才學、能力有很高的評價。“蕭望之曆位將相,籍師傅之恩,可謂親昵亡間。及至謀泄隙開,讒邪構之,卒為便嬖宦豎所圖,哀哉!不然,望之堂堂,折而不橈,身為儒宗,有輔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
宋代王應麟卻認為蕭望之作為社稷之臣,不懂得見機,不懂得時勢,確為遺憾。其言曰:
(蕭)望之剛似處父,免禦史大夫為太子傅,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太子名為好儒,而絲竹鼓鼙之好,已蕩其心,未嚐聞大道至論,以變其氣質,柔不能強,愚不能明也。望之有愧於疏廣之見幾矣。作其即位,無能改於其德,未知臧否,未別忠邪,而遽白罷中書宦官,謀疎機淺,以蹈處父之禍。
與王應麟不同,清代王夫之對蕭望之為人卻極有貶評,人品、能力、學識皆有重大欠缺。王夫之認為其遭石顯陷害,實為罪有應得。在王氏看來,蕭望之看似君子,而實質上是一個庸鄙之徒,表裏不符,遠不是社稷之臣。其言曰:
蕭望之之不終也,宜哉!宣帝欲任之為宰相,而試以吏事,出為左馮翊,遂憤然謝病,帝使金安上諭其意,乃就。望之而有恥之心也,聞安上之諭,可媿死矣。世之衰也,名為君子者,外矜廉潔而內貪榮寵,位高則就之,位下則辭之。夫爵祿者,天之秩而人君製之者也。恃其經術奏議之長,擇尊榮以為己所固得;充此誌也,臨大節而不以死易生、不以賤易貴、以衛社稷也,能乎?處己卑而高視祿位,攬非所得以為己據,誠患失之鄙夫,則亦何所不可哉!其或以伉直見也,徒畏名義以氣矜自雄耳,非心所固恥而不為者也。人主輕之,小人持之,而終不免於禍,不亦宜乎!
王夫之認為蕭望之在能力上也有重大欠缺,並不適合擔當重任。在王氏看來,蕭望之喜歡標新立異,屬於華而不實之人,難以應對複雜的內政、外交事務。漢宣帝重用蕭望之根本就是一個錯誤。其言曰:
夫望之者,固所謂可小知而不可大受者也。望之於宣帝之世,建議屢矣,要皆非人之是,是人之非,矯以與人立異,得非其果得,失非其固失也。匈奴內潰,群臣議滅之,望之則曰:“不當乘亂而幸災。”呼韓邪入朝,丞相禦史欲位之王侯之下,望之則曰:“待以不臣,謙亨之福。”韓延壽良吏也,忌其名而訐其小過以陷之死。丙吉賢相也,則倨慢無禮而以老侮之。且不但已也,出補平原太守,則自陳而請留;試之左馮翊,則謝病而不赴。跡其所為,蓋攬權自居,翹人過以必伸,激水火於廷,而怙位以自尊者也。若此者,其懷祿不舍之情,早為小人之所挾持;而拂眾矯名,抑為君子所不信。身之不保,而安能保六尺之孤哉!見善若驚,見不善如讎,君子猶謂其量之有涯而不可以任大;況其所謂善者不必善,所謂不善者非不善乎!
王夫之不但質疑蕭望之的人品、能力,甚至連其經學造詣也遭到批評。王氏認為蕭望之說《春秋》也有誤。其言曰:
蕭望之曰:“恩足以服孝子,誼足以動諸侯,故春秋大士匄之不伐喪。”遂欲輔匈奴之微弱,救其災患,使貴中國之仁義,亦奚可哉?恩足以服孝子,非可以服夷狄者也;誼足以動諸侯,非可以動夷狄者也。梁武拯侯景於窮歸,而死於台城;宋徽結女直於初起,而囚於五國。輔其弱而強之,強而弗可製也;救其患而安之,安而不可複搖也。漢之於匈奴,豈晉之於齊,均為婚姻盟會之友邦哉?望之之說《春秋》也,失之矣。
王夫之由否定蕭望之品格、能力到否定其儒術造詣,有嫌過激。嚴格地講,雖然作為一個政治家,蕭望之持身、為政皆有可訾;但是作為一個儒生,他在儒家思想學術上的造詣卻不容置疑。蕭望之的學術造詣在時人稱揚、學術傳承等方麵皆有證據,不必懷疑。真正的問題在於蕭望之的學術與為人為政之間,出現了斷裂,並不能保持一致。學術與為人之間,之所以出現此種分裂,原因是多方麵的,並不能完全歸到儒生為人品行一端。可以說,漢廷的政壇如同磁場,儒生、百官皆受其定向影響;漢廷政壇如同染缸,儒生、百官難免沾染顏色;漢廷政壇如同泥淖,儒生、官吏難免沾汙。所以,如果我們看到儒術造詣深明的儒生進入漢廷政壇之後,出現徇私、墮落、結黨、殘酷的行為,千萬不要感到奇怪。在一個激烈、狹窄的鬥爭空間,無論對立的雙方來自何種學術背景,皆不免遵循鬥爭本身的準則,拚死獲勝,拚力爭先。
宋代王應麟曾經認為石顯以結黨之名陷害蕭望之諸人,用心險惡,貽毒無窮。“望之、堪、更生同心輔政,恭、顯誣為朋黨,係之免之,視如草芥。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自古小人之害君子,未聞加以朋黨之名也,為此說自恭、顯始。善類盡去,人主孤立,一言喪邦,千載流禍。自漢迄唐,空其國無君子,淪胥以亡,朋黨之說實啟之”。不過,細考蕭望之諸人所作所為,確實難免結黨之譏。
蕭望之在元帝即位之後權重一時,廣舉士人,以致外戚史高深有嫉恨。周堪是元帝的少傅,深受元帝敬重。這兩個人在得到元帝尊重的情況下,薦達劉向為宗正,並且領銜給事中,控製言路通道。“更生年少於望之、堪,然二人重之,薦更生宗室忠直,明經有行,擢為散騎、宗正給事中,與侍中金敞拾遺於左右”。蕭望之和周堪舉薦劉向是它們關係一個方麵,他們關係的另個一方麵則是劉向也一直在稱舉和褒揚蕭望之和周堪。“竊聞故前將軍蕭望之等,皆忠正無私,欲致大治,忤於貴戚尚書。今道路人聞望之等複進,以為且複見毀讒,必曰嚐有過之臣不宜複用,是大不然……”。這是劉向剛剛從監獄出來,通過上變事為蕭望之重新進用掃除障礙,鋪平道路。蕭望之死後,周堪重新得到重用,劉向在這個時候又上封事,一方麵希望自己可以得到朝廷再次引用,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聲援周堪,不使他在朝廷顯得孤立弱小。
石顯、弘恭等人本來就已經存在比周勾結的關係,看到劉向的上封事後,更加緊密地與史許等外戚進行勾結,加固他們之間已有的比周的關係。“恭、顯見其書,愈與許、史比而怨更生等”。蕭望之、周堪和劉向等人結黨就發生這樣一個背景之下。作為他們的敵人,石顯和弘恭對蕭、周、劉三人之間的關係有過這樣的斷語:“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數譖訴大臣,毀離親戚,欲以專擅權勢,為臣不忠,誣上不道”。在石顯和弘恭看來,蕭望之三人的關係以專權為目的、以互相稱舉吹捧為主要手段、以拆散親戚關係為主要後果。這就是結黨關係。當然在攻擊蕭望之、周堪、劉向三人的時候,石顯和弘恭並沒有提到自己與外戚許史兩姓的勾結。蕭望之三人之間的關係,當時的朝臣也有類似的斷語。史載:
書奏,恭、顯疑其更生所為,白請考奸詐。辭果服,遂逮更生係獄,下太傅韋玄成、諫大夫貢禹,與廷尉雜考。劾更生前為九卿,坐與望之、堪謀排車騎將軍高、許、史氏侍中者,毀離親戚,欲退去之,而獨專權。為臣不忠,幸不伏誅,複蒙恩征用,不悔前過,而教令人言變事,誣罔不道。
這裏雖然沒有明確用到“朋黨”一詞,但是對蕭望之三人之間關係的定性卻與石顯、弘恭保持一致。目的是專權;手段是排擠異己;後果是拆散親族;性質是不忠和不道。事實上,蕭望之三人最終敗於傾險之士鄭朋等人,也從一個側麵說明了他們的關係可以定性為結黨。鄭朋首先投靠了蕭望之、周堪這一派。他所以能夠進入蕭望之的圈子,是因為他有利於削弱或消滅宦官和外戚的勢力。“會稽鄭朋陰欲附望之,上疏言車騎將軍高遣客為奸利郡國,及言許、史子弟罪過。章視周堪,堪白令朋待詔金馬門”。從中可見,蕭望之等人的關係以打擊、排擠宦官與外戚為目的,甚至不考慮與之聯合者是否為善類。隻要能夠有助於鏟除或者削弱兩大勢力,就可以進入他們的圈子。這種關係的性質很明顯是以同異人我而不是以是非正邪作為標準,是以利害而不是以忠奸為標準。這種關係正是結黨。群臣結黨,對於政權擁有者而言曆來皆為禍首。因此,這種關係的存在,使得石顯、弘恭和許延壽、史高等人有一個非常正當的理由,進行打擊和報複。清代王夫之對此有非常恰當的評議。其言曰:
朋黨之興,始於元帝之世,流風所染,千載不息,士得虛名獲實禍,而國受其敗,可哀也夫!……今蕭、周二子者,奉遺詔,秉國政,輔柔弱之主,甫期年耳。元帝浮慕之而未嚐知之。使二子果以抑群小、清政本為遠圖,身任之,以死繼之,其孰敢不震疊焉?乃其所為有異是者,鄭朋欲附之,望之受之,周堪聽之,華龍聞其風而欲附焉。……而楊興、諸葛豐之徒,皆仰望而欲攀倚。以此思之,則此數子者,必縣朝廷之祿位以引躁進喜事之人,而望其援,訟其直以擊恭、顯。身為大臣,國是不決,乃借資於浮薄之徒,或激或叛,以成不可解之禍。嗚呼!四子者,果捐軀以報上,獨立不懼,而奚以此聞聲附和之宵人為哉?縣汲引以誘人,利則從,害則叛,固其常也。……故朋黨之興,必有敗類以相附,而貽小人之口實。使為君子者,遠爵賞之權,泯交遊之跡,不歆便佞之推戴,不假新進以攻排,無瑕可求,孤立自任,則敗類惡得而乘之?狄仁傑且以製諸武之凶,李沆終不受梅詢、曾致堯之惑,大臣之道,當如此矣。四子而能然也,元帝雖孱,恭、顯雖橫,亦孰與相激,而令宣帝之業隳於一朝乎?申屠嘉之困鄧通,困之而已;韓魏公之逐內豎,逐之而已;何所藉於群不逞而為之羽翼?
王夫之認為,蕭望之諸人本來可以正道消奸,不留瑕疵。然而,智不出於此,卻招攬勾結奸偽之徒,一意鏟除異己。雖然用心尚有可取,然行跡卻不免乎結黨。站在蕭望之諸人的立場,他們在從事忠義的行為,但是站在石顯、弘恭與朝臣的立場,已經構成結黨,甚至站在漢元帝的立場,這種行為也是有害無益的。
可見,元帝時期,圍繞帝王形成了兩大權力集團:外戚與宦官、儒生與宗室。這兩個權力集團為了爭奪權力,維持威勢,彼此之間不斷進行著鬥爭。外戚史氏、許氏和宦官集團進行勾結,儒生官吏為了對抗外戚和宦官的勢力,積極與劉姓宗室聯合。外戚與宦官方麵以史高、許延壽和石顯、弘恭為代表,而儒生宗室方麵則以蕭望之、周堪、劉向等人為代表。蕭望之和周堪是漢元帝在儒學上的老師;劉向是宗室,也是享有盛譽的儒生,精通《春秋榖梁傳》。這三個人在元帝時期都受到重用,較為貴幸,而且他們彼此之間有著緊密的聯係,互相稱引,實際上已經構成結黨。
二、貢禹
貢禹字少翁,琅琊人也。漢宣帝時,“以明經潔行著聞”,征為博士。官至河南令,但是因為“職事”,遭到督責,去官。貢禹真正得到重用,是在漢元帝即位以後,“元帝初即位,征禹為諫大夫,數虛己問以政事”。此後,貢禹又遷為光祿大夫,最後官至禦史大夫。
貢禹與王吉齊名相友,世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但是二人仕途經曆卻截然相反。王吉是先順遂後困蹇,貢禹卻是先困頓後順暢。王吉在霍光掌政時期,非常幸運,得到任用,到了漢宣帝時期反而被視為迂腐;貢禹在宣帝時期非常不順,遭到譴讓,到了漢元帝時期,卻受到高度尊重。貢禹受到尊重,主要因為漢元帝好儒,而貢禹又是醇儒,恰好遇合。不過,據《漢書·佞幸傳》記載,貢禹得到尊貴,尚有權力鬥爭和陰謀的因素。“初,顯聞眾人匈匈,言己殺前將軍蕭望之。望之當世名儒,顯恐天下學士姍己,病之。是時,明經著節士琅琊貢禹為諫大夫,顯使人致意,深自結納。顯因薦禹天子,曆位九卿,至禦史大夫,禮事之甚備。議者於是稱顯,以為不妒譖望之矣”。
縱觀貢禹言政事,其要有六端。其一,節儉守製,調和陰陽。貢禹認為古代社會所以“家給人足,頌聲並作”,主要在於節儉守製,在宮女、廄馬、雕飾、輿服、苑囿方麵皆不失常度,所以百姓負擔較輕,易致富足與和諧。“古者宮室有製,宮女不過九人,秣馬不過八匹;牆塗而不雕,木摩而不刻,車輿器物皆不文畫,苑囿不過數十裏,與民共之;任賢使能,什一而稅,無它賦斂徭戍之役,使民歲不過三日,千裏之內自給,千裏之外各置貢職而已”。貢禹認為,即便漢代社會,漢初的三位皇帝尚能節儉守製,此後卻一發不可收拾,奢侈僭越之風不可阻止。“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節儉,宮女不過十餘,廄馬百餘匹。孝文皇帝衣綈履革,器亡雕文金銀之飾。後世爭為奢侈,轉轉益甚,臣下亦相仿效,衣服履褲刀劍亂於主上,主上時臨潮入廟,眾人不能別異,甚非其宜”。貢禹認為漢元帝初期,承前代餘弊,用度侈張,極為淫奢。“方今齊三服官作工各數千人,一歲費數巨萬。蜀廣漢主金銀器,歲各用五百萬。三工官官費五千萬,東西織室亦然。廄馬食粟將萬匹。臣禹嚐從之東宮,見賜懷案,盡文畫金銀飾,非當所以賜食臣下也。東宮之費亦不可勝計。天下之民所為大饑餓死者,是也。今民大饑而死,死又不葬,為犬豬食。人至相食,而廄馬食粟,苦其大肥,氣甚怒至,乃日步作之”。貢禹認為,上天立王,欲使其為民父母,而不是縱使其溺於淫樂。所以,貢禹認為漢元帝應該“少放古以自節”,不能繼續違背天意,盡到自己的本分,以求上天的眷顧。“唯陛下深察古道,從其儉者,大減損乘輿服禦器物,三分去二。子產多少有命,審察後宮,擇其賢者留二十人,餘悉歸之。及諸陵園女亡子者,宜悉遣。獨杜陵宮人數百,誠可哀憐也。廄馬可亡過數十匹。獨舍長安城南苑地以為田獵之囿,自城西南至山西至鄠皆複其田,以與貧民。方今天下饑饉,可亡大自損減以救之,稱天意乎?天生聖人,蓋為萬民,非獨使自娛樂而已也”。貢禹的這個諫議得到漢元帝采納,“天子納善其忠,乃下詔令太仆減食穀馬,水衡減食肉獸,省宜春下苑以與貧民,又罷角抵諸戲及齊三服官”。
其二,改革苛政,寬緩口賦。貢禹認為漢武帝口賦之製極為苛慘,不可繼續施行。“武帝征伐四夷,重賦於民,民產子三歲則出口錢,故民重困,至於生子輒殺,甚可悲痛。宜令兒七歲去齒乃出口錢,年二十乃算”。貢禹此條建議,也被采納,“天子下其議,令民產子七歲乃出口錢,自此始”。
其三,改革幣製,務本惜農。貢禹認為,自漢武帝造五銖錢以來,錢重糧輕,末業勝於本作;國家雇傭人力攻山取銅,禁止私鑄,既耗費人力,又導致刑罰嚴重;可謂弊政。其言曰:
古者不以金錢為幣,專意於農,故一夫不耕,必有受其饑者。今漢家鑄錢,及諸鐵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銅鐵,一歲功十萬人已上,中農食七人,是七十萬人常受其饑也。鑿地數百丈,銷陰氣之精,地臧空虛,不能含氣出雲,斬伐林木亡有時禁,水旱之災未必不由此也。自五銖錢起已來七十餘年,民坐盜鑄錢被刑者眾,富人積錢滿室,猶亡厭足。民心動搖,商賈求利,東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歲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稅。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土,手足胼胝,已奉穀租,又出稿稅,鄉部私求,不可勝供。故民棄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貧民雖賜之田,猶賤賣以賈,窮則起為盜賊。
針對種種弊端,貢禹提出複古的主張,用布帛糧穀作為貨幣,“宜罷采珠玉金銀鑄錢之官,無複以為幣。市井勿得販賣,除其租銖之律,租稅祿賜皆以布帛及穀,使百姓一歸於農,複古道便”。如前文所論述,漢武帝時期民生艱難出於多種原因,並不能全部歸結到幣製上麵。客觀地講,與其他經濟政策相比,漢武帝改革幣製尚不屬於聚斂之犖犖大端。錢幣多有實物所不能替代的優勢,貢禹在這個時候還提出這種複古的建議,很明顯不合時宜。因此,貢禹的這個建議並未被漢廷采納。“議者以為交易待錢,布、帛不可尺寸分裂。禹議亦寢”。
其四,裁減侍衛,寬解徭役。貢禹認為,有些宮殿可以減少侍衛和奴婢。“又言諸離宮及長樂宮衛可減其太半,以寬徭役。又諸官奴婢十萬餘人戲遊亡事,稅良民以給之,歲費五六巨萬,宜免為庶人,廩食,令代關東戍卒,乘北邊亭塞候望”。貢禹此議,意義重大。首先,它減少了領取俸祿的人口,使得漢廷的財政壓力得到緩解。這些裁減下來的人,作為庶人,可以增加交納賦稅的人口;如果替代戍卒,則可以減輕百姓徭役的負擔;一舉兩得,收效多重。貢禹的這條建議也被漢元帝采納,“罷上林宮館希幸禦者,及省建章、甘泉宮衛卒,減諸侯王廟衛卒,省其半”。
其五,打壓官商,禁止兼利。“又欲令近臣自諸曹、侍中以上,家亡得私販賣,與民爭利,犯者輒免官削爵,不得仕宦”。
其六,廢除贖罪,改良風俗。貢禹認為,漢武帝出於聚斂目的而興贖罪之製,對社會風俗造成極大危害。因此,他建議漢元帝應該廢除此製。“今欲興至治,致太平,宜除贖罪之法。相、守選舉不以實,及有臧者,輒行其誅,亡但免官,則爭盡力為善,貴孝弟,賤賈人,進真賢,舉實廉,而天下治矣”。
司馬光曾經認為,貢禹所言皆非當時要務,違背先難後易的原則,有嫌見識淺薄,不知輕重,或者避重就輕,掩蓋危患。“忠臣之事君也,責其所難則其易者不勞而正,補其所短則其長者不勸而遂。孝元踐位之初,虛心以問禹,禹宜先其所急後其所緩,然則優遊不斷,讒佞用權,當時之大患也。而禹不以為言;恭謹節儉,孝元之素誌也,而禹孜孜言之,何哉?使禹之智不足以知,烏足為賢?知而不言,為罪愈大矣”。
宋代王應麟在司馬光評議的基礎上,對貢禹接受宦官石顯薦舉極有譏刺,以為貢禹實為患得患失之小人,不可能指望他能針砭時弊,改良元帝之政。“司馬公譏貢禹不能責難補短,禹也患失之鄙夫也。石顯既殺望之,恐學士姍已,乃致意於禹,深自結納。自九卿至禦史大夫,顯之薦也,主瘠環為無義無命,使刑臣禮於士臧堅羞之,禹比之匪人,名節掃地,饕榮一時,遺臭千載,尚何望其責難哉?”錢時也對貢禹受石顯薦舉之事,耿耿於懷,極有批判。“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乎?自古小人竊位,盜權自知,清議所不容,而附會君子為文飾之具者多矣。唯安於義命,不昏於利欲,是以進退裕如,不降誌辱身,染汙非類焉。貢禹首以明經召用,而竟墮石顯之手,名曰禮之而實奴之,何望其能正君定國也?寵辱之境,君子審哉!”
比較而言,清代王夫之對貢禹的評議更為恰當,更加符合孔子“不以人廢言”之精神。王夫之認為,世人因為同情蕭望之,故而嫌惡宦官石顯;因為厭惡石顯,故而連帶嫌惡貢禹。其實貢禹與匡衡皆為醇儒,所言極為端正,非公孫弘等人所可比擬。其言曰:
貢禹、匡衡之言,其不醇者蓋亦鮮矣。禹曰:“天生聖人,蓋為萬民,非自娛樂而已。”……讀其文,繹其義,想見其學,非公孫弘、兒寬之剿舊聞而無心得者所及;亦且非韋玄成、薛廣德之擇焉而不精者所可與匹儔也。論者謂元帝柔而少斷,禹與衡不以為言,而但就帝之長,孜孜以恭謹節儉相獎,為禹、衡之罪,過矣。……論者徒見蕭望之、周堪之死不以罪,咎元帝而因以咎禹、衡。乃石顯之奸惡不及於天下,而海內晏安,則儒者雍容涵養之功,亦豈可誣哉?
三、匡衡
匡衡字稚圭,東海承人也。匡衡之學長於齊詩。諸儒稱譽其詩學造詣,曰:“無說《詩》,匡鼎來;匡語《詩》,解人頤。”漢宣帝時期,匡衡名譽很好,“學者多上書薦衡經明,當世少雙”,蕭望之也極力推薦,但是漢宣帝“不甚用儒”,故而停留在平原文學一職。匡衡真正得到重用,是在漢元帝即位以後。
與貢禹的情況有些相似,雖然漢元帝欣賞其經學造詣是根本原因,但是匡衡取得要職的直接原因卻來自學術之外。史載:
會宣帝崩,元帝初即位,樂陵侯史高以外屬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前將軍蕭望之為副。望之名儒,有師傅舊恩,天子任之,多所貢薦。高充位而已,與望之有隙。長安令楊興說高曰:“將軍以親戚輔政,貴重於天下無二,然眾庶論議令問休譽不專在將軍者何也?彼誠有所聞也。以將軍之莫府,海內莫不卬望。而所舉不過私門賓客,乳母子弟,人情忽不自知,然一夫竊議,語流天下。夫富貴在身而列士不譽,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古人病其若此,故卑體勞心,以求賢為務。傳曰:以賢難得之故因曰事不待賢,以食難得之故而曰飽不待食,或之甚者也。平原文學匡衡才智有餘,經學絕倫,但以無階朝廷,故隨牒在遠方。將軍誠召置莫府,學士歙然歸仁,與參事議,觀其所有,貢之朝廷,必為國器,以此顯示眾庶,名流於世。”高然其言,辟衡為議曹史,薦衡於上,上以為郎中,遷博士,給事中。
匡衡在博士位上,有一個奏疏集中談移風易俗的問題。首先,匡衡希望漢元帝認識到風俗問題非常重要。如果不能改良風俗,恩情淡薄、貪鄙成風、爭名奪利、廉恥蕩然,那麼即便每年大赦天下,仍然不能帶來刑措之盛世。“陛下躬聖德,開太平之路,閔愚吏民觸法抵禁,比年大赦,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竊見大赦之後,奸邪不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隨入獄,此殆導之未得其務也。蓋保民者,‘陳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觀其失而製其宜,故動之而和,綏之而安。今天下俗貪財賤義,好聲色,上侈靡,廉恥之節薄,淫辟之意縱,綱紀失序,疏者逾內,親戚之恩薄,婚姻之黨隆,苟合僥幸,以身設利。不改其原,雖歲赦之,刑猶難使錯而不用也”。其次,匡衡希望漢元帝知道,移風易俗關鍵在於居上位者躬行禮義,以身作則;其方向往往是由官而民,由高而下,由內而外,由朝廷而四野。因此,(1)朝廷是根本,朝廷所為,四方風從。“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楨幹也。公卿大夫相與循禮恭讓,則民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則民興行;寬柔和惠,則眾相愛。四者,明王之所以不嚴而成化也。何者?朝有變色之言,則下有爭鬥之患;上有自專之士,則下有不讓之人;上有克勝之佐,則下有傷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則下有盜竊之民;此其本也。”(2)官吏是關鍵,官清則民順,官濁則民逆。“今俗吏之治,皆不本禮讓,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於罪,貪財而慕勢,故犯法者眾,奸邪不止,雖嚴刑峻法,猶不為變。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3)在上位者引導極為重要,上有所好,下必從之。“臣竊考《國風》之詩,《周南》、《召南》被賢聖之化深,故篤於行而廉於色。鄭伯好勇,而國人暴虎;秦穆貴信,而士多從死;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晉侯好儉,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邠國貴恕。由此觀之,治天下者審所上而已。”(4)舉賢、崇禮、敬德是保障,“今之偽薄忮害,不讓極矣。臣聞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說之也。賢者在位,能者布職,朝廷崇禮,百僚敬讓,道德之行,由內及外,自近者始,然後民知所法,遷善日進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陰陽和,神靈應,而嘉祥見”。最後,匡衡希望漢元帝再接再厲,在躬行節儉的基礎上,用心表彰德行,任用溫良,退黜刻薄,崇仁興讓,改良風俗,以感動上天,獲得陰陽之和,消除災害。“臣聞天人之際,精祲有以相蕩,善惡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動乎上,陰陽之理各應其感,陰變則靜者動,陽蔽則明者暗,水旱之災隨類而至。今關東連年饑饉,百姓乏困,或至相食,此皆生於賦斂多,民所共者大,而吏安集之不稱之效也。陛下祗畏天戒,哀閔元元,大自減損,省甘泉、建章官衛,罷珠崖,偃武行文,將欲度唐、虞之隆,絕殷、周之衰也。諸見罷珠崖詔書者,莫不欣欣,人自以將見太平也。宜遂減官室之度,省靡麗之飾,考製度,修外內,近忠正,遠巧佞,放鄭、衛,進《雅》、《頌》,舉異材,開直言,任溫良之人,退刻薄之吏,顯潔白之士,昭無欲之路,覽《六藝》之意,察上世之務,明自然之道,博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視,令海內昭然鹹見本朝之所貴,道德弘於京師,淑問揚乎疆外,然後大化可成,禮讓可興也”
漢元帝對匡衡關於移風易俗的奏疏,比較滿意,“上說其言,遷衡為光祿大夫、太子少傅”。在太子少傅任上,匡衡針對漢元帝為政的主要弊端,曾有上疏。概括其意,分為三點。
(1)繼體守成,慎改先王之政。史載,漢元帝喜好儒術文辭,“頗改宣帝之政”,匡衡對此頗有異議。“蓋受命之王務在創業垂統傳之無窮,繼體之君心存於承宣先王之德而褒大其功。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養其心,休烈盛美皆歸之二後而不敢專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佑焉。其《詩》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業,而鬼神佑助其治也。陛下聖德天覆,子愛海內,然陰陽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論議者未丕揚先帝之盛功,爭言製度不可用也,務變更之,所更或不可行,而複複之,是以群下更相是非,吏民無所信。臣竊恨國家釋樂成之業,而虛為此紛紛也。願陛下詳覽統業之事,留神於遵製揚功,以定群下之心。《大雅》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孔子著之《孝經》首章,蓋至德之本也”。宋代錢時認為,匡衡的這個建議雖然頗有道理,亦非知本之論。“變亂先王之政刑,此自古以為戒也。然秦漢而下,法製出於己私,真有害民蠧國如鹽鐵、均輸、榷酤、緡錢之類,不一而足,豈可例謂不當改乎?但元帝以儒取士,而言事者不能以儒學格其非心,輔成德性,徒紛然變更,媚上取容,是則可罪耳。周公曰:古之人猶胥訓告,胥保惠,胥教誨,人無或胥譸張為幻。匡衡之言,亦未為知本之論也”。錢氏之言在理,不過匡衡的這個建議卻極有針對性。漢元帝時期政製反複非常嚴重,鹽鐵專營製度廢而複興,廟製反複無常,皆是明證。匡衡並不認為漢宣帝之政完美無瑕,但是他認為作為繼體之君,輕改前朝政製確有重大弊端。漢宣帝不能創立善政,自有過錯,但是製度一經確立,破除尤當謹慎。趙武靈王變改服製之前,貴族官員阻力重重;商鞅變法之前,秦廷關於守成與變法產生激烈討論;漢武帝改變前朝和親製度,決定武力征討,王恢與韓安國反複論辯;都說明改革製度是需要非常謹慎的事情。這是因為製度確立以後,作為既成現實,本身有一種慣性。要改革這種製度,首先要用很大力氣阻止慣性,破除舊製本身需要耗費資源;其次策劃新建一個製度,需要耗費資源;其次推行新製,又要耗費資源;最後維護新製,去除摩擦,還要耗費資源。在很多時候,革除舊製,不如因循、修繕、改良舊製。匡衡的這個建議極有識見與實際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