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宓和他的西南聯大弟子們(3 / 3)

許芥昱是個敢說敢幹、熱情奔放的詩人,1973年竟偕他比裔美籍的妻子Jeanne Horbach和兩個可愛的兒子,漫遊“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國大陸半載,返美後用英文寫了《故國行》一書。他一到北京,聽說吳宓在四川,便立即從華僑大廈給老師發出航空信,要去拜訪。吳宓居然不知“牛鬼蛇神”並無會客自由,還很高興地表示歡迎。

許芥昱興奮異常,期待著與分別卅年的老師見麵,想象不出他仍舊穿著他的中式長袍,或是已改著全國上下統一的幹部短裝。結果因得不到有關方麵批準,還是沒能去看望老師,最後隻有通過老師的親密學生和朋友李賦寧了解情況。許芥昱在他的書中這樣寫道:

“對李賦寧兩個半小時的訪問,話題幾乎沒有離開過奇普斯先生。我們的Mr.Chips,我們背地裏這麼稱呼他,我們對他絕不說再見——他依然活著,在四川。他教過我們所有的人。

“我告訴李賦寧,吳先生仍舊用紅墨水批改我的信,拚寫出所有縮寫的詞,在字裏行間用印刷體整齊地改正錯字。另在我去信的邊上寫下對我的回複。

“李賦寧說:‘他對我也這樣。’李已任北大副教務長有年,1950年自美國留學歸來,在教師中保持領先地位。‘那就是吳’,李說,‘我想他永遠不會改變’。

“李過去多年一直是老詩人吳最親密的學生和朋友。吳是安諾德堅定的讚賞者及丁尼生的模仿者,他為同情他的因失戀而憔悴的學生落淚,……”海外的聯大校友感謝許芥昱的《故國行》為他們帶來許多聯大師友的信息。當吳宓的海外弟子正在慶幸老師仍然活著的時候,怎麼也不會想到國內的“文革”又掀起了“批林批孔”高潮,他們的奇普斯先生因為不同意批判孔子已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備受折磨,生不如死!

李俊清第一次訪問大陸時,不勝滄桑之感。當年合影的從軍三少年,隻剩下他一人了:

盧飛白早於1972年以癌症病逝紐約;許芥昱亦於1982年1月4日以舊金山灣區山洪暴發,避走不及,不幸罹難。而他們戲稱的SSAAA學派,許芥昱走了,劉倩影在美國,總算在北京見到了分別近半個世紀的沈師光和於紹芬。沈師光畢業後長期在善後救濟總署工作,解放後,調整到上海商業係統,下放上海鍋爐廠當工人,不幸於1957年被劃為右派,苦苦撐了二十多年,改正錯劃後,勉任《英語學習》特約編輯,並為《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翻譯詞條。於紹芬則在內蒙古電視大學任教。

最後承教的學生

如今吳宓教過的聯大學生,年紀最小的也快九十歲了,然而一旦提起聯大,仍像小孩似的開心,興奮地說個沒完。更難得是許淵衝不僅說而且寫,這些年先後麵世的《追憶逝水年華》、《詩書人生》和《聯大人九歌》,喚起了多少聯大人美好的記憶,受到廣大讀者歡迎。

許淵衝比李俊清他們高班,1941年10月響應號召,投筆從戎,為來華對日作戰的美國誌願空軍飛虎隊當翻譯。一年後,飛虎隊由美國第十四航空隊接防,許淵衝也回聯大複學,於1943年畢業。

許淵衝是吳宓1944年秋離開西南聯大前最後承教的學生。他於這年暑假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莎士比亞和德萊斯頓的戲劇藝術,9月中旬,吳先生召集他和另一名新考取的外文所研究生談話。吳宓要許淵衝第一學年選讀Winter先生的《莎士比亞戲劇藝術》,算六學分;趙詔熊先生的《德萊斯頓全集》,算八分。論文題目可考慮為《莎士比亞和德萊斯頓戲劇藝術的比較研究》。其後不久,吳宓就趁休假去成都燕京大學講學,從此沒有再回聯大和清華。許淵衝也沒有在清華讀完研究生,而到法國留學去了。他在巴黎大學研究法國文學,20世紀50年代回國,長期在解放軍係統的外國語學院講授英文法文,改革開放後才轉到北京大學任教。

許淵衝對翻譯情有獨鍾,在聯大學習時已開始悉心研究和實踐,擷取各家之長形成自己的風格。他的學習筆記中即記有1939年暑假第一次聽吳宓先生講翻譯,講話中充滿了柏拉圖“多中見一”的精神,就是說翻譯要通過現象看本質,通過文字見意義,不能譯詞不譯意。吳先生為外文係四年級學生講作文和翻譯時說過:“真境與實境迥異,而幻境之高者即為真境。”他認為翻譯是對“真境”的模仿,許淵衝認為這種思想對自己有啟發。他的筆記中,還記有潘家洵先生譯聯大學生愛打的橋牌Bridge為“不立誌”,錢鍾書先生關於翻譯的雋言妙語及佳作。幾十年堅持不懈的努力,許淵衝迄今已在國內外出版中英法文學作品一百二十餘種,成為將中國曆代詩詞全麵係統譯成英法韻文的專家。許淵衝是一位念舊的人,1996年他在贈我的《追憶逝水年華》扉頁上寫道:“幸從吳師少年遊,譯詩方得驚人句。”

通過同這樣一批聯大學長的交往,我深深感到聯大“有容乃大”的可貴,在大後方以“民主堡壘”著稱的西南聯大,也有不參加學運、隻埋頭用功的同學們的自由空間,他們遍讀經典,醉心文學(或其他專業),似乎不問政治,但在祖國和人民需要的時候,毅然投筆從軍,甚至為國捐軀。在聯大從軍碑上留下姓名的,不乏這樣的人。

群社是聯大影響較大的進步組織,他們見許淵衝俄文成績超前(小考100分,大考100分,總評還是100分),又熟讀俄蘇文學,希望他能加入;他怕加入組織會影響學習就拒絕了,人家也不再勉強。聞一多先生批評汪曾祺不問政治,汪曾祺卻批評聞一多先生參加政治活動太多;聞先生說汪曾祺向他開高射炮,汪卻說聞先生向他俯衝轟炸。師生二人把《詩經》中的比興用到生活中來了,雖然針鋒相對,卻不傷和氣。

如此寬鬆自然的環境及人際關係,怎能不令真想讀書做學問的學生不勝羨慕而心向往之!

(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