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名伶的內心世界(3 / 3)

挑玉米過北院,三十餘挑……肩較上次所挑時疼痛減輕,想肩頭已有了抵抗緣故。我有意抄錄的是,程硯秋種玉米直到吃玉米麵窩頭的日記片段。用意很簡單——希望我們能體會到人類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不多。但就是這“不多”的東西,要耗去多少心血。程硯秋京郊務農,已是四十上下的歲數。那時,他名滿天下,藝術上爐火純青,經濟上盆滿缽溢。在上海一個檔期唱下來,存入銀行的是金條。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個吃香的、喝辣的主兒了。論常理,人過好日子容易,回頭再過窮日子就難了。偏偏程老板一反常理:

農活幹得滿頭大汗,他說“有趣”。忙得未睡午覺,他感到“精神甚佳”。挑玉米棒子肩臂腫了,他覺得疼,“然而極有趣味”。用手扒糞,他“亦不覺其髒,常與大糞堆接近久而不聞其臭,並感其是珍寶一般看待”。對於吃鹹菜啃窩頭,他說:“若能常有黃金塔吃,就念阿彌陀佛了。”青龍橋的日子有如清水磨刀,細細地流,緩緩地行。究竟是何原因,能讓他如此安然?毋庸置疑,遁跡歸隱本身就飽含一種民族意識、一份家國情懷。但我以為,從個體意識方麵來看,程硯秋長達數年的沉寂,更大程度是源於個人秉性、心理狀態、人生目的、閱曆及感受。在日記中,他坦承“常感做官之無味,尤其做現代官。極想子弟務農,他等心理恐不我同……因極喜園藝生活,與世無害,始其因收其果。戲生活暫停止,不能不作另生活,以免白食無可對天之事。”1943年12月9日,他路過一片墳地,晚上在日記裏這樣寫道:“因沿途所見均係墓地土饅頭,知自己何時做了饅頭餡,不愉快而歸。名利貪來不過如是。”總說“絢爛之後歸於平淡”,程硯秋是絢爛之時便在尋求平淡了。羅癭公的培養和長久的自我修煉,在國破家亡的特殊背景下,使程硯秋頗似一個熱衷於經營園林的明末文人。園林中呈現的並非窮困,而是主人的操守與閑適。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程硯秋去頤和園賞花,歸家後寫道:“頤和園花開甚盛,自家院內丁香、海棠開亦極佳,連年春季外出,園中所有之花未見其開落,今始見之。年年苦籌衣食計,不知院內有花開。”看來許多微不足道的瑣事,忽地都變成了生命的詠歎——讀後,心中自是一驚。是啊,出身貧苦、性格堅忍且自幼發奮的程硯秋,於艱辛中磨礪出的是從容態度,窮也過得,富也過得;在壓抑中打造出的是一根不會彎曲的脊梁,上也上得,下也下得。所以,在他眼裏,所有的要人都是演員,都是在表演。在他心裏,唱戲和務農都是一樣的,都是手上的“活兒”,無非是苦籌衣食的方式罷了。種,刨,灌,鋤,割,曬,挑,扛,磨……以及買料蓋房等,最不擅長的經營,他卻最為著意,字裏行間的味道也最濃。帶著辛苦,帶著感受,也帶著淡淡詩意。

若問,程硯秋快樂嗎?

看天上日出月落,聽山中禽鳥啾唧,是他的快樂。和孩子們一起捉蟋蟀,是他的快樂。他的快樂還有:“一日午飯後至玉泉山落雨至一泉喝水,步行而歸,走路甚多,這才不失來鄉間意義。夜大雨,聞此大雨之聲極歡喜。”當然,程硯秋還是個助人為樂的人,代鄰居老婦挑水,他快樂;與幫工一起喝酒吃肉,他快樂;送工人毛巾、青布褲,他快樂;給村子裏蓋廁所,他快樂。“路上見一老婦人被自行車撞倒,看極痛苦,即與其四十元雇車,叫小六扶其上車而去,心裏甚覺愉快。”

無人喝彩,從不影響他的做人興致。“浮名與我無縈絆”,程硯秋有更高的自我期許。

三、煞尾

程硯秋的抗日態度是異常堅定的。他拒絕為日本人唱義務戲,他在火車站直接和惡勢力衝撞,1944年3月深夜,日本憲兵和偽警闖入程宅搜捕他……各種脅迫,

紛至遝來。日記裏記錄著程硯秋對日本侵略者的痛恨,對官府吏員的鄙夷,對前途的關切與揣測。梨園行的人都很佩服他,說:程四爺是條漢子,“有種”,“好樣的”。

但是,程硯秋畢竟是個以唱戲為生的伶人。他要養活一家人,要一手托個戲班,要維持場麵、體麵和情麵,要照顧親戚,要打點朋友,要周濟手下,還要隨時對向他伸手求助的人施以援手。再說了,梨園行的人一心唱戲,不管是袁世凱聽戲,還是毛澤東接見,在他們眼裏都是觀眾、看客。程硯秋一輩子結交了不少政壇人物,反動者如王蔭泰,革命者如賀龍。日記裏也記錄著他與這些人的往來,交往的內容多為應酬,屬於私誼,與政治並無幹係。不稀奇!從古至今,有名的藝人不可能脫離政界人物和商界大腕。現在不是也如此?日記裏還寫有許多人情世故的細節,很有趣,我們能看到程硯秋的真性情。

日記比較令人失望的地方,在1949年後的部分。既少,也碎,不知是程硯秋自己越寫越少,還是程永江有所顧慮,把它編成這個樣子。

我和同事一向以為程硯秋從1949年到1958年期間,是非常重要的人生階段。和梅蘭芳相比,程硯秋是積極的、最早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名伶。但是,有主見的程硯秋不是無條件地順從。凡涉及藝術問題,他的原則性和堅定性就顯露出來,在態度上比梅蘭芳激烈。比如,當禁戲禁到大家無戲可看,劇團也無戲可演的地步,

他站出來,怒稱文化部戲改局(即戲曲改進局)為“戲宰局”。凡涉及藝術問題,程硯秋的專業性、學術性就顯露出來,其水平之高甚至為學者所不及。比如

1950年即提出戲曲要培養專門編劇人才,且與大學洽商合作;要研究和保存戲曲文獻,要撰寫《中國戲曲誌》,百科全書式的《中國戲曲通典》、《中國戲劇

史》等;要建立戲曲(音樂)博物館;要建立國家劇院;要建立完善的國劇學校;要采集散落在民間的戲曲資料。有趣的是,程硯秋五十年前的所有建議,成為此後

五十年我們戲曲學科建設的“線路圖”。現在新疆的“十二木卡姆”,被定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要知道,是程硯秋立下了頭功。1950年赴西北考察,一眼

認定這幾近失傳的十二套大曲為無比珍貴的民族音樂成果,隨即向王震提及此事並獲得重視。

程硯秋隻活了五十四個年頭,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的是被禁演的《鎖麟囊》。

生命如秋葉,飄然離去;藝術似春水,柔軟又綿長。

(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