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也許是因於我跟西藏的關係吧,朋友給我轉來一本書的電子稿,書名叫《酥油》,是根據作者——一個在僻遠藏區救助孤兒長達五年的女孩,名叫江覺遲——六十萬字的日記整理成的一部自傳體小說。他在信中這樣寫道:“我確實是被作者感動了,一個女孩子,隻身到最高原的藏區救助孤兒,一呆就是五年,最後滿身是病,吐血。那裏連電都沒有,她在昏暗的酥油燈下寫了這本書……”口氣中,有一種異常的沉重和熱忱。
當我將書稿一頁頁看下去,這份沉重和熱忱漸漸變作了我自己內心真切的感受。我曾在藏區服役三年,如果你沒有去過,無法想象其艱其難。剛到藏區時因為高原反應,我常覺得胸悶、頭暈、精神恍惚,稍微運動一下就會大口喘氣。後來漸漸習慣,但我知道,這並非是對環境已習慣,而是習慣了心髒超負荷的工作。這大抵是每一個內地人到西藏所必須要承受和習慣的。就是說,第一個白天和夜晚,你的身體都在承受。
事實上,比起身體的困苦而言,物質的困境更令人感慨和無奈。《酥油》的主人公梅朵初到麥麥草原,即被那所她將履職的“孤兒學校”震驚:
隻是一座土坯碉樓,不見一個孤兒在校。這座碉樓廢棄已久,粘土與沙石混築的三層房屋,經年的風雨早已把牆體表層侵蝕過半,隨處可見沙石剝落後形成的斑駁傷痕。向陽的一麵破牆上,瘋狂的油麻藤密布如網,藤蔓叢中,綠色的蜥蜴像螞蟻一樣多……多數人麵對無助和恐懼都會選擇離開,梅朵沒有,她要用她孱弱的一雙手和並不寬闊的肩膀,一磚一瓦去營造希望。
草原上的天災如同家常便飯,每次天災過後,就有孩子成為孤兒。孤兒學校的首要任務是尋找孤兒。怎麼尋找?到隨時可能出現泥石流、山洪或雪崩的地方去尋,去找,大浪淘沙一般地。毫無疑問,這是一件用生命去履行的責任。作者這樣回憶她曾經遭遇過的災難:“從來沒聽過那種呼嘯,它所發出的那樣陰暗的轟鳴,像天獸洞張的嘴,要吞下這個世界……雪霧裂化成一條條白色長龍,騰雲駕霧,淩厲地向雪泉上方的叢林衝去。所到之處,切割山體,埋覆叢林。巨大杉木在頃刻間被打斷,推倒,翻滾,埋葬。一切隻在閃逝之間,一秒,兩秒,三秒之間。天昏地暗,叢林震顫,山穀雷鳴,沙土如同墮胎從山體生生剝離,形成巨大泥流,沿著道路山溝前推後擁,奔騰咆哮。龐大石塊伴著整堆泥沙沉悶地轟塌下來,帶動粗壯的高山冷杉垂直砸進泥沙當中,濺起數丈高泥水雪漿……我的頭部被石塊擊中,砸在前額上,流出混合泥沙的粘稠血液。但我不能感覺,也不能意識我是多麼幸運,竟然擦著雪崩泥石流的邊緣幸免於難!”
這是她遇到的第一場大難,可以想象,這不會是最後一場。她冒如此危險的目的是什麼呢?是去雪山那邊尋找嘎拉活佛,勸說一個大家族放一個十來歲的小孩阿嘎去上學。這些孤兒找來後,要教他們學習其實比找尋他們還困難,因為他們不僅是一張白紙,有的還不愛讀書。留下他們,成了梅朵的夜以繼日的工作。與此相較,照顧孩子們生活,當老師之餘還要當保姆這樣的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梅朵的助手是一個叫月光的康巴漢子,兩人相依為命,自然滋生情愫。可惜,梅朵的身體越來越差,貧血、胃病成了她身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月光恪守信仰,期望寺廟的力量幫助她恢複健康,這卻不為梅朵所接受。當一場泥石流使二人分開,等梅朵再次見到月光時,月光已經削發剃度……精神的悲喪和身體的無力,梅朵最終隻能選擇離開。
自古,小愛為惜,大愛為棄。我為梅朵當初選擇留下的強而震撼、起敬,更為梅朵最後無奈離開的弱而感動、傷懷。無奈,這兩個字裏麵包含了太多太多,那是辛酸,是失落,是遺憾,是悲涼。無奈的離開,是沒有掌聲和鮮花的離開,是耕耘之後沒有收獲的收場,是嘔心瀝血之後沒有結果的黯然,是意誌力在身體麵前的挫敗,是生命毀於日常的悲哀,是命運打敗希望的殘酷……其實,這就是一個真實、普通的生命,梅朵所以讓我不能忘懷,正是因於此:
她生命中的強和弱,都被那片神奇的土地成倍地放大了。
離開,並不意味著放棄,梅朵確然也沒有放棄,她希望通過這本書能夠找到下一個梅朵,接過她手中的火炬,繼續在麥麥草原為大愛而謳歌、跋涉。我是如此發自內心地希望她的這個願望能夠實現,因為這不僅僅是一個願望,也是一個偉大生命的延續。
(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