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塊土地(1 / 3)

賈平凹這話是把我嚇了一跳,但我絕不會認為他的話是對的,我隻是擔心這十八畝地很快就要被鏟草掘土,建起高樓了,那野雞還能生存多少日子呢?

這是××給我說的,他說,那塊地並不大,總共十八畝二分五,他們習慣於說是十八畝地。

十八畝地很平整,但北頭窄,南頭稍寬些,西邊有一條水渠,水渠一拐,朝別的地方去了,拐彎處長了棵梧桐樹。十八畝地裏冬天種麥夏天種包穀,莊稼長得好不好,他那時太小,隻有兩歲吧,並不理會,他隻關心著那棵梧桐樹上會不會來鳳凰。梧桐樹是沙白村裏最粗的樹,樹冠特別大,也特別圓,風一吹,就軟和了,咕湧咕湧地動。大人們都說,梧桐樹上招鳳凰,但他從來沒見過鳳凰,來的全是黑羽毛鳥,一落進去就不見了。

那時候,他的太爺還在,太爺鼻子以下都是胡子,沒有嘴。他記得有一陣子太爺總是去十八畝地,從地北頭走到地南頭,再從地南頭走到地北頭,來回地走。太爺在地裏走著就背了手,腿好像沒了膝蓋,直戳戳往前邁一步,再邁一步,像是不會走路似的。從渠沿上走過的人說:

阿爺,你咋天天都量地哩?

太爺說:我有麼!

那人說:那原本就是你的麼。

太爺瞪了一眼。

太爺為什麼要瞪人家,他不知道原因,後來是爺告訴了他,爺的爺初來乍到沙白村時,還是一片狼牙刺灘,一家人起早貪黑硬是挖掉了狼牙刺,搬走了石頭,才修出來了十八畝地。但在太爺三十歲的那一年,房子著了大火,把什麼都燒成了灰,十八畝地就賣給了村裏的馬家,太爺還從此給人家吆馬車。

太爺在用步子丈量著十八畝地,村子裏正叮叮咣咣地敲鑼鼓。鑼鼓差不多都敲過十天半月了,還是敲,那是一套新置的響器,敲起來他總以為要敲爛了,可就是敲不爛。

鑼鼓敲到誰家,誰家就拿一條紅被麵來掛彩,快到他家時,太婆舍不得把紅被麵披出來,記得太爺站在上房台階上吃水煙,太爺每天丈量一遍十八畝地回來都要吃水煙,說:

你呀你呀,新社會了麼!

他那時候不曉得什麼是社會,社會又怎麼是新的了。

太爺說:土地改革了呀!

太爺在十八畝地裏種了麥子,麥子長勢很好,風一來,麥地裏就漩了渦,風好像有雙大腳,一直在那裏跳舞。可是,麥子剛剛泛黃,眼看著都要搭鐮了,太爺卻死了。

太爺他沒福。

沙白村的墳地都是在村東那個堆料漿石的高崗子上的,隻有太爺的墳埋在梧桐樹下。太爺臨死前給太婆交代,這十八畝地是極力要求分回來,寧願一人孤孤單單,一定要埋在十八畝地裏。太婆和太爺一輩子意見不合,平日一個說要這樣,另一個偏要那樣,太婆說:

啊這一回聽你的。就把太爺埋在了梧桐樹下。

村裏的人說,太婆真不該把太爺埋在十八畝地裏的,可能太爺知道太婆不順聽他的話,故意反說的,太爺哪裏會舍得讓墳占用十八畝地呢?他們就提起太爺的往事,說馬家不僅在沙白村的土地多,在西安城裏仍還有一個騾馬店,太爺就每日從渭河碼頭上到城裏的鍾樓下,又從城裏的鍾樓下到渭河碼頭上吆馬車拉客。冬季的夜裏吆完最後一趟馬車,鍾樓下就有老妓女等太爺,太爺便給她買兩碗熱餛飩,她可以整夜把太爺的一雙腳抱在懷裏暖熱。這老妓女後來就是他的太婆。但這話爺不讓後輩人說,他爹不說,他也不說。

其實,太爺的事他記得並不多,記得深刻的還是他爺。爺對十八畝地更是上心,種麥,種包穀,也種豌豆和芝麻,地堰砌得又細又直,地裏的土疙瘩都摣得碎碎的,更不能有一棵雜草。沙白村人在很長時間裏流傳著一個笑話,說爺有一次進城,沙白村離城有十裏路,爺感覺要大便呀,就往回趕,須要把便屙在十八畝地裏,但終究沒憋住,半路上屙了,卻還屙在荷葉上提回來倒在地裏。這笑話或許是編的,但他親眼看過爺在吃土,那是一個秋後,十八畝地犁過種麥,麥苗還沒有出來,爺領著他在地裏走,爺一直鼻孔張大地吸。他說爺你吸啥呢?爺說你沒有聞到土氣香嗎?他聞不出來,爺就從地上捏了一把土,捏著捏著,竟把一小撮塞在嘴裏嚼起來了,嚇了他一跳。

他說:爺,爺,你吃土哩?

爺說:吃哩。

他說:爺是蚯蚓。

爺赫赫地笑了,說:蚯蚓?啊,蚯蚓,爺是蚯蚓。

後來,爺就當了村長。當了村長,就走方字步,而且每次出門,都要披一件衣服,冬天裏披的是棉襖,夏天裏披的是褂子,在村道裏走,人人見了都問候。爺怎樣經管著村子,他不甚清楚,但在爺當村長的幾年裏,沙白村一下子成了遠近聞名的先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