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塊土地(2 / 3)

有一年夏天,有個風水先生來到村裏,看了沙白村地形,認為沙白村並沒什麼出奇處呀,就見到爺,懷疑村長的祖墳是不是好穴位,爺帶著他就去了十八畝地。才走到水渠拐彎那兒,爺卻讓風水先生等一等,風水先生問為啥?爺說:

一群孩子在地南頭偷吃豌豆哩,咱突然去了會嚇著他們。風水先生哦了一聲,不再去看穴位,說: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是過了兩年吧,村裏又是敲鑼打鼓,叮叮咣,叮叮咣,他還是操心著鑼鼓要敲爛了,可鑼鼓就是敲不爛。爺當然也是參加了鑼鼓隊,但敲完鑼鼓回來,婆在問爺:咋又敲鑼鼓哩?

爺說:社會又變呀。

婆經過土改,以為又要分地,說:村裏不是地都分完了嗎?

爺說:要收地呀。

這就是成立了人民公社,沙白村各家各戶的土地都收了,十八畝地也收了,所有的土地都歸於集體。

村子裏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是個大嘴,整天在說著人民公社好。但是爺不久就病了,爺發病先是眼睛黃,後來渾身黃,黃的像土,再就是肚子泄,湯米不進。沙白村成了人民公社的一個生產隊,生產隊選隊長,選的還是爺,爺已經領不了社員們去拔界石,扒地堰,平整大麵積耕地了。側睡了一個月,到了初秋,爺突然精神好些,要家裏人攙著去十八畝地,家裏人攙著他到梧桐樹下,爺說:

哦,芝麻開花了。頭一歪,咽了氣。

爺死後沒有埋在十八畝地裏,因為十八畝地已經不屬於他家的地了,爺埋在了村東堆料漿石的高崗子上。太爺的墳堆也平了,清明節去祭奠,隻在梧桐樹下燒燒紙。

十八畝地裏再不可能還種豌豆和芝麻了,那是村裏最好的三塊地之一,秋季全種了包穀。包穀杆上結了棒子,像牛的癥角,他總感覺十八畝地裏是擺了牛陣,牛隨時都會呼嘯著跑出來。

那些年裏,吃糧吃菜連同燒鍋的柴禾都由生產隊按工分的多少來分的,人開始肚子吃不飽飯,豬也瘦得長一身的紅毛。沙白村的人幾乎都成了賊,想著法兒偷地裏的莊稼,他也就鑽到十八畝地裏捋套種在包穀裏的黃豆葉子。捋黃豆葉子時連黃豆莢一塊捋,拿回家豬吃葉子,人煮了豆莢吃。他是先後去捋過三次,第四次讓隊長發現了,隊長奪了籠筐,當場就用腳踏扁了。

他說:這十八畝地原本是我家……

隊長說:你說啥?你再說?!

隊長扇了他一個耳光,他就沒敢再說。

他回到家要把挨打的事說給爹的,爹卻正把那套鑼鼓往他家的土樓上放,他以為又要敲鑼鼓了,爹告訴他這套鑼鼓一直在常三爺家,常三爺年紀大了,常三爺的兒子老謀著要把鑼當爛銅爛鐵賣了去買黑市糧呀,常三爺就讓爹存到他家的。

這鑼鼓從此就放在他家的土樓上,再也沒有敲過。有一年村裏有個叫朱能的人來他家借小米,他家沒有秤,也沒升子,朱能說你家不是放著鑼嗎,給我量上一鑼。他爹從土樓上取鑼,鑼裏竟然有一窩新生的老鼠,用鑼量了一鑼小米,朱能卻是把那一鑼小米做了幹飯,一頓吃了。

朱能壞了村子的名譽,周圍生產隊的人都在嘲笑,說沙白村的人是餓死鬼托生的。

在他七歲的那年,娘得了一種病,就是腰越來越彎,好像她背上老壓著大沙袋似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天了。爹把他寄養在了城裏的姑家,就在那裏上學。村裏的事自那以後他便知道得少了,隻曉得爹在後來像太爺年輕時一樣,吆起了馬車。但爹吆馬車不是去拉客,爹是到城裏拉糞。每個星期六,爹都要來姑家的那個大雜院收糞水,轅杆上就吊一個麻袋,裏邊裝著紅薯,或者是白菜和蔥,放到姑家了,便在廁所裏掏糞,然後一桶一桶提出去倒在馬車上的木罐裏。那匹老馬很乖,站著一動不動,無論頭是朝東還是朝西,尾巴老是朝下。掏完了糞,爹是不在姑家吃飯的,帶著他回沙白村過星期天,他便坐在轅杆上。

他是每個星期六都坐糞車的,一直坐到了中學畢業。

這期間發生了多少事啊,比如,他娘死了,他爹摔斷過腿,頭發一根一根全白了,他又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又在一家報社上班。

就在他再一次回到沙白村,要把工作辭退準備經商的想法說給爹,他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家的院子裏湧了好多人。這些人在從土樓上往下取鑼鼓,鼓是皮鬆了,重新拉緊釘好,而鑼也鏽了幾處,敲起來還是震耳欲聾。他那時真笨,以為他們要鬧社火,還納悶著沙白村從來就沒有鬧過社火呀。

院子人說:征地啦,征地啦!

他說:土地又改革呀?

院子人說:你還是城裏人哩,你不知道征地?!

他當然知道征地,好多城中村都征地蓋樓房了,可他哪裏能想到,沙白村距城這麼遠的,怎麼就征到了這裏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