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陽來複(1 / 2)

楊鍵萬曆皇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十年張居正輔助他,第二個十年也還做了一些事,萬曆二十年之後,近三十年不理政事,有六不做:

不郊(不祭天地)、不廟(不祭祖)、不講(不禦經筵)、不批(不批答奏章)、不朝(不上朝)、不見(不接見大臣)。六樣中有三樣在我們這個時代已被廢除,這三樣最為緊要,幾乎就是我們在文化上一陽來複的根本。

首先是不祭天地。古代帝王每年所做的最重大的事情就是祭天地,因為人之所有來自天地,而現在我們早已不知天地為何物,不知我們一切都從天地而來,不知還有高於我們的存在,所以,在20世紀下半葉,山河大地被毀壞之嚴重,究其根本,來自我們對天地敬畏的消失。

二是不祭祖。祭祖一是感念,二是知所由來,最重要的,祭祖是我們民族之所以深沉、厚重,因而有著無限的一陽來複的可能。去年冬至我回老家,在父親的墳頭上我問二叔,我們祖上是幹什麼的?從哪兒來?二叔說,據說是高淳來的,而高淳的祖先又是從山東來的。祖先是幹什麼的,就不知道了,原因是“文革”的時候破“四舊”,每家每戶都要把家譜燒了,一時間各家門口、墳上都有燒家譜的人。家譜燒了,時間一久,我們也就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是發生在中國20世紀下半葉最大最深重的災難,也是我們民族在精神上很難一陽來複的重要原因。

三是不講。經筵是漢唐以降帝王及臣僚推崇儒家、尊道養德的重要舉措與製度。康熙皇帝在清除了鼇拜集團以後,即恢複了自順治十四年後一度停止的經筵日講,而且把它作為定製一直持續下來,基本上從未中斷。經筵日講的主要內容是《四書》及《五經》。古代的政治實際是經學,而在今日政治已沉淪為權力,所以經筵在我們已經相當陌生了,在古代政治裏卻相當重要。這是講大的健康的文化社會格局的消亡,下麵講我老家的消亡,也就是故鄉的消亡。

每年冬至,我都回老家給父親掃墓,首先遇到的沉重的浩翰之物就是長江,長江是一個可以讓我們一陽來複的偉大存在,現在除了經濟價值,人文價值沒有人再想了。我過去回老家,沒有長江大橋,走的也不是高速公路,現在這些都有了,可是沒有障礙物的高速生活竟然是一種流水線、流水賬一般的生活。速度第一個放棄的就是我為父親掃墓經過的長江,它使得人們對這條民族河越來越疏遠與陌生。我們的眼前、腳下,都成了水泥路、柏油路。在從前,我們可是一個對水十分熟悉、愛戀的民族。我們民族一陽來複的基礎一定是建立在對水的認識上,水就是中國人智慧的代名詞。現代化使得中國的第一大水道離我們的人文精神徹底遠去。細小的更有我家鄉水道的消失,這是我要講的家鄉消失的第一個最美的事物。

老家最早的時候是星羅密布的水道,船在其中穿行,猶如經過許多水之迷宮才到達家中。水很清涼,接我的二叔活脫脫一個陳舊發黃的古代人。1990年代後,家鄉的水道越來越少了,大都被人工填平,變成了直挺挺的僵屍一般的水泥路。過去因為水道顯得很大,撲朔迷離的老家,現在因為水泥路反而變小了,沒有意思了,是水泥路毀滅了水道。由此看來,中國曾經有過兩次巨大的改造,傷痕難免,一次是工農兵完成的改造,另有一次,還是工農兵,以他們對現代化的工農兵式的認識,應對於中國的角角落落,清涼、樸實,充滿舊味,充滿秘密水道的柔韌的老家就這樣消失了。這是老家最大的損失之一,這可是一陽來複的最秘密的潛在條件啊。此時,我二叔早已變成了新人,我回老家上墳,回城時坐車,他也不來車站送我,隻在門口揮一揮手。老家人都變了,變成了新人,現代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