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秋街的敗葉裏
清道夫掃出了
一張少女的小影:
是雨呢還是淚,
朦朧了紅顏
誰知道!但令人想起
古屋中磨損的鏡裏
認不真的愁容;
背麵卻認得清
“永遠不許你丟掉!”
“情用勞結”,唉,
別再想古代美女的情書
淪落在蒲昌海邊的流沙裏
叫西洋的浪人撿起來,
放到倫敦多少對碧眼前。
多少未發現的命運呢?
有人會愁。也有人會說:
還是這樣好,寄流水。
李廣田《秋燈》寫秋燈給人的感覺,表現一種渴望溫暖的情懷,受象征派詩風的影響,多層次多角度地寫出了內心的冷寂以及對光明和溫情的追求。
秋 燈
是中年人重溫的友情呢,
還是垂暮者偶然的憶戀?
輕輕地,我想去一吻那燈球了。
灰白的,淡黃的秋夜的燈,
是誰的和平的笑臉呢?
不說話,我認你是我的老相識。
叮叮,一個金甲蟲在燈球上吻,
寂然地,他跌醉在燈下了:
一個溫柔的最後的夢的開始。
靜夜的秋燈是溫暖的。
在孤寂中,我卻是有一點寒冷。
咫尺的燈,覺得是遙遙了。
(以上作品選自上海書店1993年影印本《漢園集》)
卞之琳曾說過:“因為廣田、其芳和我合出了這本《漢園集》,別人往往把我們看成一派。其實,我們的詩風也各有不同,而我們彼此能夠欣賞。”這話對第一次接觸他們詩歌的讀者有一定的指導作用,看《漢園集》至少要具備兩方麵的素質,一是感情上需足夠的敏感與細膩,一是理智上需足夠的冷靜與深刻。看一個人的詩,也就是與一個坦誠或含蓄的心靈對話,隻有在感情氣質上接近作者,才最容易產生共鳴,不負了作者經營的苦心。
何其芳生性多情、敏感、憂鬱,從兒童時起便墜入文字的魔障。他喜歡讀一些唐人的絕句,李商隱和李煜精致的淒豔讓他癡迷,他不自覺地模仿著那種神情,那種色彩,那種氛圍,甚至有意地回避了灰色的現實世界,沉溺於文字建成的幻想世界裏而不願自拔。他傾聽著一些飄忽的心靈語言,捕捉著那些一閃即逝的美麗的意象。他從古舊的詩文裏撿拾到一些鮮妍未褪色的語言和典故,用他自己的趣味和聯想重新剪裁縫製成一件典雅漂亮的羅衫,羅衫上有晚唐的花樣,散著采蓮女的馨香,還有他自己的淚痕。何其芳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夫,陳腐的詞語到他的手下能重新獲得一種生命力,讓人覺得新鮮而驚異。
因而讀何其芳,首先要像何其芳一樣熱愛那些注定成空的美夢,包括青春和愛情,在絕望中小心地嗬護自己那柔弱而善感的心靈。還要像何其芳一樣熱愛奇異的詞語世界,每一個詞語都在你麵前開一個小窗口,通過它窺見與現實全然不同的一個境界。
卞之琳曾說過,在精神生活上他是曾經滄海,飽經風霜,然而我們在他的詩裏,卻幾乎看不到個人生活的影子,他自己的性情流露得很少,那麼滄海和風霜在哪裏呢?卞之琳並沒有回避它們,他是把它們濃縮成珍珠和晶體,折射著他對生命的思考與困惑。與何其芳的性情不同,他是冷靜的,克製的,他更關心人生中的哲學與理趣,並用一種精心的設計表現出來,為了突出詩中的哲學趣味,他深藏起自己的感情,顯得深邃而曲折,乍一看似乎沒有味道,細一琢磨方覺大有深意,而經過克製的感情不但沒有消滅,反而更濃鬱深沉。
看卞之琳與看何其芳不同,何其芳的詩是要帶著感情去吟的,卞之琳的詩卻須低頭來猜一番,而後恍悟。理解卞之琳,應該具有對人生處境的終極關懷,對身旁平常景物的深沉思考。在藝術上理解卞之琳,不要落在字句上,要善於得意忘言,體會內在詩意的律動。
初讀《漢園集》,可能會感到不太易懂。何其芳的一席話也許對讀者有用,他說:“現在有些人非難著新詩的晦澀,不知道這種非難有沒有我的份兒。除了由於一些根本的混亂或不能駕馭文字的倉皇,我們難於索解的原因不在作品而在我們自己不能追蹤作者的想像。有些作者常常省略去那些從意象到意象之間的鏈鎖,有如他越過了河流並不指點給我們一座橋,假若我們沒有心靈的翅膀,便無從追蹤。”
夏衍(1900—1995),號端先。生於浙江省杭縣(今屬餘杭),三歲時喪父,小學畢業後因家貧作過染坊店學徒。曾赴日本留學。回國後與鄭伯奇、馮乃超等組織“上海藝術劇社”,提出無產階級戲劇的口號,並參與左聯的籌建工作。30年代夏衍化名黃子布進入電影界,先後創作《狂流》《春蠶》(據茅盾小說改編)《上海二十四小時》等進步電影劇本。
1935年,中共江蘇上海黨組織被破壞,夏衍受到追捕,蟄居期間開始話劇創作,寫出獨幕劇《都會的一角》和大型曆史劇《賽金花》。這期間他寫作的報告文學《包身工》反響強烈,被譽為中國報告文學的典範作品。他影響較大的劇作有《上海屋簷下》《法西斯細菌》《芳草天涯》等。這些作品大多從日常生活中取材,投射出時代的光與影,藝術風格上質樸、凝練,素淡而雋永。
三幕話劇《上海屋簷下》是夏衍戲劇創作上的一次轉折,它改變了以往概念化、服務於政治的創作,由概念化到性格化,由重彩到淡墨,描繪了梅雨時節上海裏弄房子中不同人家灰色而痛苦的生活。“政局在動蕩,人心在浮動——驚喜和憂煎,糾結在人們的心底……”一麵是沉悶陰暗到無可奈何的抑鬱情緒,另一麵是在孩子熱情稚氣的抗日童謠中振奮起來的革命者,在平淡的生活中,“黃梅時節終將過去,總有一天會晴的”。建議閱讀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的《夏衍劇作集》。
(第一幕)1937年4月,黃梅時節的一天,上海東區一所平常的弄堂房子裏住著五戶人家。客堂間住著的林誌成,在工廠當職員,處在受人欺負、又要被迫去欺壓人的位置上,他煩悶抑鬱,忍不住向妻子楊彩雲發泄。楊原是林的老同學匡複的妻子,數年前,匡複投身革命被當局監禁,音信全無,受托付照顧楊彩玉母子的林誌成和她日久生情,住在了一起。小學教員趙振宇的妻子抱怨丈夫收入少,在生活瑣事上計較不已。亭子樓上住著失了業的洋行職員黃家楣,為了不使從鄉下來的父親失望,隻好變賣東西來掩飾家裏的窘迫。前樓的施小寶,丈夫出海做工,生活無靠,被流氓“小天津”脅迫出賣色相。一個年老的報販在閣樓住著,由於兒子死於一·二八抗戰,他失去常態,愛酗酒,愛哼《李陵碑》裏“盼嬌兒,不由人……”的詞句,所以被人拿“李陵碑”作了名字。
這是一個鬱悶得使人不舒服的黃梅時節,細雨始終不停。空氣很重,這種低氣壓也影響了住戶們的心境。他們一樣的憂鬱、焦躁和性急。林誌成從工廠回來,神情消沉。多話的趙妻同黃家楣的妻子桂芳拉扯林家的家事,桂芳卻在發愁自家的難事。為了讓到上海來的公公高興,他們想了很多辦法,可是連東挪西借的日子也快過不下去了。這時,施小寶從樓上下來,請黃家楣給她念家信。趙妻見了她就有氣,她不許小女兒阿香吃施小寶買給她的方糕。作教員的趙振宇則安貧樂命,對外部的大小事情都極有興趣。他拉著林誌成講個沒完。
一個須發蓬鬆的中年男子突然到來,他就是彩玉的前夫,誌成的好友,葆珍的父親——匡複。這意外的相會弄得林誌成不知所措。對於匡複感謝他照顧了自己的妻女的話,他無言可答。終於他向匡複講出他已和彩玉同居的事情。這突來的消息使匡複難過,他後悔不該來這裏。誌成向他懺悔,請求他留下與妻子和女兒相會。
(第二幕)麵對還眷戀自己的妻子,匡複猶豫了。八年的監獄減損了他的激情和銳氣,他流露出人生戰場的殘兵敗卒的軟弱頹喪情緒。他也不忍加重誌成的痛苦。彩玉卻明確地表示自己還愛著他,而誌成不能使她幸福。
天真活潑的葆珍出現了,從她的舉止中,匡複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也複活了一些熱情和勇氣。外麵,李陵碑唱著“盼嬌兒,不由人,珠淚橫流”的曲調。黃父雖耳朵聾了,但也看出兒子家的困境,決定回鄉去。施小寶被“小天津”逼迫著出門賣淫……彩玉還在懇求著匡複,匡複情難自已,與彩玉相擁。
林誌成從外麵回來,他頂撞了工廠老板,拒絕迫害工人,憤而離職。他感到從沒有的暢快。他買了酒和熟食,要和匡複好好敘談。
(第三幕)晚飯後,誌成有些醉了,頹然地坐在椅上。匡複很有興趣地在和葆珍談話,對她的關愛溢於言表。葆珍從趙妻那裏聽到匡複是她的生父,又由母親證實了,忍不住向匡複叫出了“爸——”。這使始終憂鬱和苦悶著的匡複笑了出來。看到相親相愛的一家三口,林誌成暗下決心離開。這時,黃家老父要走了,他抱過小孫孫親了又親,偷偷地將塞了錢的小紙包放進孩子的懷裏,由黃家夫婦陪著走出門。彩玉進到後間來看誌成,發覺他在黑暗裏收拾東西要走。當問到要到哪裏去時,他又很迷惘。彩玉了解他的苦心,痛哭不止,不放他走。聽到他們的談話,匡複痛苦而茫然地站在外間。
葆珍還在精神飽滿地教小夥伴唱抗日歌曲《勇敢的小娃娃》,在戰鬥的歌聲裏,匡複打定了主意,臉上的表情也不像以前那樣頹喪了。他寫下一張字條,又走到葆珍麵前,抱了抱她,稱讚她唱得好,然後一下拿了帽子,很快地扯開門,冒雨走了。彩玉追了出去。
匡複留下的信裏寫著:葆珍教了我很多,我離開你們決不是消極的逃避,我決不使你們失望,朋友,勇敢地活下去。在孩子們的歌聲裏,所有的人都振奮起來,加入到這“大家聯合起來救國家”的大合唱中去。
第二幕
彩玉的前夫匡複突然來到這個家,他感謝誌成照顧了他的妻女,誌成痛苦地告訴他,自己和彩玉同居的事實。匡複很難過,他後悔自己多事,不該來這裏。誌成向他懺悔,哀求他留下來與彩玉相見……
楊彩玉 那麼你說……我們之間的……
匡複(絕望地) 我方才跟誌成說,我後悔不該來看你們,我簡直是多此一舉啦。
楊彩玉 複生這是你的真心話嗎?以前,你是從來也不說謊話的!
〔匡複無言。
楊彩玉(含著怒意) 那麼,你太自私,你欺騙我!從你和我結婚的那時候起。
匡複 什麼?(走近一步)
楊彩玉 問你自己!
匡複 彩玉!我沒有這意思,我隻是說對於生活,我已經失掉了自信,我沒有把握,可以使你和葆珍比現在更……
楊彩玉 那麼我問你,很簡單,假定,這八年半裏麵,你沒有誌成這麼一個朋友,我跟他也沒有現在一樣的關係,那麼很自然,假定我跟葆珍現在已經淪落在街頭,也許,兩個裏麵已經死了一個,假定,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你找到了我,我要求你幫助,那時候,你也能跟方才一樣地說:“我已經沒有使你們幸福的自信,我隻能讓你們餓死在街上嗎?”
匡複(一句話被問住了,混亂) 那……那……
楊彩玉 那麼我隻能說,要不是你太殘酷,那就是你在嫉妒!
匡複(茫然自失) 彩玉!
楊彩玉 要是在別的情形之下,你一定會對我說,彩玉我回來啦。別怕,我們重新再來過,可是現在,——你,你已經厭棄我了!——為著我要生活……
匡複 彩玉,別這麼說,我,我應該怎麼辦呢?我簡直不能再想啦!(焦躁苦痛)
楊彩玉(央求地) 複生!你不能再離開我,不能再離開那被人看作沒有父親的葆珍,為著葆珍,為著我們唯一的……
匡複(沉吟了一下) 這,這不使誌成……不使誌成更苦痛嗎?
楊彩玉(沉默了一下) 可是,我早就跟你說,這隻是為著生活……
匡複(垂頭、無力地) 彩玉!……
楊彩玉(捏著他的手) 打起勇氣來,……從前你跟我講的話,現在輪著我對你講啦。(笑,扶起他的頭)你還年輕呐,(摸著他的下巴)好啦,把胡子剃一剃!……(一邊說,一邊從抽鬥裏找出林誌成的安全剃刀等等)複生!別多想啦,今天是應該快活的,對嗎?
匡複(充滿了蘊積著的愛情,爆發般地) 彩玉!(將頭埋在她的胸口)
楊彩玉(撫著他的頭發) 複生!你,你……(感極而泣,與匡複二人依偎著)
(選自中國戲劇出版社《夏衍劇作集》1984年版)
這是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五戶人家的凡人瑣事,是失落了生之歡樂的小人物的苦痛與掙紮。在日複一日的凡常景象裏,夏衍潛心挖掘著人生內在的悲劇與喜劇。
困擾林家的是一場別樣的感情糾葛,置身其中的每個人都承受著痛苦和煎熬。匡複出獄時強烈的團聚熱望,被阻隔在妻子他屬的現實麵前;當妻子想要回到他的身邊時,他疑慮“殘兵敗卒”的自己能否給她幸福;知道妻子和好友誌成的同居不單是“為了生活”,他不忍把痛苦加在別人身上,終於決定丟開私人的恩怨,告別一切,再次投奔革命為更多的受難者奮鬥。林誌成的苦痛在於與受自己照顧的好友之妻同居使他始終背負心靈的責難,他沒有一日不覺得愧疚和負罪。匡複出現後,他慌亂、無措,卻也感到解脫;盡管他還留戀著家庭的溫暖和幸福,但更多的良知和自責,使他也選擇了出走的路。屢屢遭遇變故的楊彩玉更是去留兩難。生活的逼迫,命運的無常,使她個性中被激發出來的勇氣退卻了,她漸漸地安於婦職,而匡複的歸來又攪亂她的心,何去何從成為一個繁難的問題。她既眷戀著匡複,渴望破鏡重圓,又不忍傷害在困難時給予她救助的林誌成,不忍看見他的痛苦和不幸,她的心給這同樣真誠熾烈的感情牽扯著,她的痛苦是這樣的震撼人心。生活鑄成了錯,卻要無辜的人來承擔惡果,在悲涼艱辛的境遇中,為別人著想,為所愛的人著想,這些人性中美好純淨的一麵依然存留了下來,也將永世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