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隻持續了一年,賀家就遷到了省城,或者應該說,是遷回了省城,畢竟那是賀爸爸的故鄉,賀家的大部分親戚和家人都在那裏,而賀爸爸的事業也在那裏得到了一個更好的機會。其實賀千回就是在省城出生的。省城的醫療條件總是被認為更好一些,所以在臨盆之前,賀媽媽被接到了婆家,坐完月子才回來。
離開的時候,賀千回趴在車窗上,外麵是衝他們緩緩揮手的這座她生活了將近八年的城市裏的好友故交,走在最前麵的是何方宇,他一直追著車子,直到怎麼也跟不上了。他在用力地對賀千回笑,而賀千回哭得眼淚汪汪。何方宇的身影消失了很久很久以後,她嚶嚶的哭泣都沒有停下來。
從第二年的暑假開始,何方宇就每年都到省城的賀家去過夏天。他不是那種特別聰明隨隨便便就能獨占鼇頭的男孩子,但是很願意用功。何氏夫婦都沒有上過大學,這是他們最大的遺憾,所以他們一心想要何方宇考上大學,而且一定要是名校。
正好賀家附近有一所師範專科學校,裏麵有幾位老師,年年暑假開幾期小小的家教班招收學生,何方宇就去那裏上課。賀千回則開始學鋼琴,她的老師也在那所師範專科學校裏,賀爸爸替她約了一個跟何方宇恰好同樣的上課時間,輪到有鋼琴課的日子,賀千回就可以跟何方宇一起去一起回,省卻了大人許多心血和時間。
每一年暑假重逢,他都長大了一點,她也長大了一點。三年級以後的賀千回已經不紮小羊角辮了,改成單獨一條馬尾,額前的奶發也已經長長變密,梳成齊齊一列劉海,更加顯得她下巴尖尖地秀氣,一瞥之下便讓人心生憐意。賀千回的馬尾辮梳得越高,就越能襯托出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活潑生動,於是賀媽媽每天都給她把辮子梳在了將近頭頂的位置。後來賀千回學會自己紮馬尾辮,也總是習慣地這麼梳。
上鋼琴課的時候,賀媽媽總是讓她穿上連衣裙,因為在她少女時的夢想裏,彈琴的女孩兒一定要穿美麗的長禮服。可惜賀千回還太小,再過幾年,她大概才適合穿那種很淑女的長裙。
於是,有那麼幾年,夏日校園的林蔭道上,常常有一高一矮兩個細細的身影牽著手走過。高個子一手還推著自行車,因為在校園裏必須下車推行,他就安安心心地慢慢走到校門外才讓她爬到後座上,然後騎車回家。
其實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已經不大會牽異性的手,但對於賀千回來說,那是方宇哥,這就不一樣。跟方宇哥在一起,不牽著他的手,好像就不知道該怎麼行走一樣。
所以,他們牽著手,大個子一下一下地邁著長腿,慢慢悠悠的;小個子蹦蹦跳跳,腦袋後的馬尾辮一甩一甩的,濃濃的綠蔭密密匝匝擁著他們。通往校門的路上,還一定會經過音樂樓,裏麵有為各種樂器專門設計的琴房,常常有幽婉的樂音迂回飄來,嫋嫋縈入他們快樂的耳朵。這幅畫麵,在多少年以後,還在他們心底碧瑩瑩地明亮著,像一汪凝露般沉靜的千年暖玉。
上課都是在早上。中午回家吃完飯,大人們習慣午睡,賀千回卻從來不肯,何方宇也不是那種非睡不可的孩子。以前賀千回的爸爸媽媽總是強迫她午睡,為了表示反抗,賀千回就會躺在床上放開聲音響亮地唱歌,把她會的所有歌曲一首接一首唱下來,其中還包括好些諸如《星星點燈》、《花心》這樣成年人才聽得懂的流行歌曲,聽得一對父母又氣又好笑。為了不被吵得睡不著,從此也隻好由她。
炎熱的夏天,賀媽媽會在每個清晨去趕早市,買回新鮮的水果,於是兩個孩子中午就坐在賀千回的房間裏一起寫暑假作業,一邊吃水果。有些水果是沒有辦法一邊寫字一邊吃的,比如成串成串的黃皮果、枇杷、龍眼、荔枝,不僅需要用手指去一顆一顆剝開,而且還會弄得手上髒兮兮的,又是果皮上細小的灰塵又是從果肉裏滲出來的黏膩的甜汁,要是再寫字,筆被蹭髒了沒有關係,紙可就不能看了。
所以在吃這些水果的時候,他們倆就停下作業低聲聊天,說著各自學校裏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小孩子的口音很容易入鄉隨俗,才搬回省城一年,何方宇就發現賀千回已經利利索索地說上了一口本地方言。省城的口音比他們原來那座城市的口音更加軟糯一些,兼以賀千回聲音嬌嫩,何方宇聽她說話,就總覺得有一點你儂我儂的味道,讓他心裏癢酥酥的舒服。
他們倆的聊天,何方宇的談資當然要多許多,除了賀千回已經能聽明白的中學生的世界,他還有足足多了六年的回憶可以同賀千回分享。不過相比之下,賀千回比何方宇更健談。她生來頭腦清晰口齒伶俐,加上記憶力驚人,總是可以把她短短人生裏的許多趣事說得繪聲繪色;同時,她還很愛給人講故事,因為看了比大多數同齡孩子更多的書,她知道許多故事,總是迫不及待地要找個人來娓娓講述,而即使是比她見識多了許多的何方宇聽來,也從不會覺得無聊。
這樣兩相抵消,他們倆倒也算勢均力敵。而且,孩子的聊天和大人們不同,大人們說話往往有範圍有目的,多了許多局限,但他們不會。他們可以有一句沒一句,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奇談怪論,有的沒的,白天的想入非非,晚上的夢中曆險,什麼都足夠他們說上半天不疲倦。
這麼一來,他們常常說著說著就忘了形,聲音越來越大,特別是賀千回,一激動就手舞足蹈朗聲大笑,驚動了隔壁正昏昏休憩的父母,隻好時不時咳嗽一聲以示警告。
賀千回不愛吃酸味的東西,黃皮果和枇杷常常有些酸,再強也不會多麼甜。何方宇對她的口味多麼了如指掌,每次都會把荔枝和龍眼全部讓給她,自己包攬下所有的黃皮果和枇杷。對於這一點,冰雪玲瓏的賀千回又怎麼不明白?她不是那種恃寵而驕的女孩子,別人對她過分的容讓會讓她於心不安,因而總是跟何方宇搶酸果子吃,甜果子則堅持地推給他,這樣一來,兩個孩子實際上總是吃得差不多。
剛開始的時候,酸果子總是會讓賀千回小小的眉頭不由自主一抽一抽地皺起來,漂亮的大眼睛裏也盈盈地泛開一層淚花,看得何方宇的心裏也如吃在嘴裏的果子那般酸酸甜甜。但是多多練習之後,賀千回竟然越來越能接受酸味的東西。其實夏天裏人就是貪一份清爽,酸味的食物更能讓人遍體生涼,口舌湧津,精神頭兒也更足了。賀千回漸漸體會到其中的好處,便一點點愛上酸味。
父母午覺起來去上班之後,何方宇就繼續做暑假作業,同時還有一項任務,就是督促賀千回練琴。幾歲大的孩子,正是最貪玩耐不下性子的時候,賀千回已經算很聽話,自己也愛音樂,然而大熱天裏整個下午地彈琴於她也是很大一重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