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以科學精神認識世界(1 / 3)

《科學與人生觀》序(節選)

人生觀是因知識而變的。例如,柯白尼“太陽居中說”,同後來的達爾文的“人猿同祖說”發明以後,世界人類的人生觀起絕大變動,這是無可疑的曆史事實。若人生觀是直覺的,無因的,何以隨自然界的知識而變更呢?

我們因為深信人生觀是因知識經驗而變換的,所以深信宣傳與教育的效果可以使人類的人生觀得著一個最低限度的一致。

最重要的問題是:拿什麼東西來做人生觀的“最低限度的一致”呢?

我的答案是:拿今日科學家平心靜氣地,破除成見地,公同承認的“科學的人生觀”來做人類人生觀的最低限度的一致。

宗教的功效已曾使有神論和靈魂不滅論統一歐洲(其實何止歐洲?)的人生觀至千餘年之久。假使我們信仰的“科學的人生觀”將來靠教育與宣傳的功效,也能有“有神論”和“靈魂不滅論”在中世歐洲那樣的風行,那樣的普遍,那也可算是我所謂“大同小異的一致”了。

我們若要希望人類的人生觀逐漸做到大同小異的一致,我們應該準備替這個新人生觀作長期的奮鬥。我們所謂“奮鬥”,並不是像林宰平先生形容的“摩哈默得式”的武力統一;隻是用光明磊落的態度,誠懇的言論,宣傳我們的“新信仰”,繼續不斷的宣傳,要使今日少數人的信仰逐漸變成將來大多數人的信仰。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作戰”,因為新信仰總免不了和舊信仰衝突的事;但我們總希望作戰的人都能尊重對方人格,都能承認那些和我們信仰不同的人不一定都是笨人與壞人,都能在作戰之中保持一種“容忍”(Toleration)的態度:我們總希望那些反對我們的新信仰的人,也能用“容忍”的態度來對我們,用研究的態度來考察我們的信仰。我們要認清:我們的真正敵人不是對方;我們的真正敵人是“成見”,是“不思想”。我們向舊思想和舊信仰作戰,其實隻是很誠懇地請求舊思想和舊信仰勢力之下的朋友們起來向“成見”和“不思想”作戰。凡是肯用思想來考察他的成見的人,都是我們的同盟!

總而言之,我們以後的作戰計劃是宣傳我們的新信仰,是宣傳我們的新人生觀(我所謂“人生觀”,依唐擘黃先生的界說。包括吳稚暉先生所謂“宇宙觀”)。這個新人生觀的大旨,吳稚暉先生已宣布過了。我們總括他的大意,加上一點擴充和補充,在這裏再提出這個新人生觀的輪廓:

一、根據於天文學和物理學的知識,叫人知道空間的無窮之大。

二、根據於地質學及古生物學的知識,叫人知道時間的無窮之長。

三、根據於一切科學,叫人知道宇宙及其中萬物的運行變遷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正用不著什麼超自然的主宰或造物者。

四、根據於生物的科學的知識,叫人知道生物界的生存競爭的浪費與慘酷,——因此,叫人更可以明白那“有好生之德”的主宰的假設是不能成立的。

五、根據於生物學,生理學,心理學的知識,叫人知道人不過是動物的一種,他和別種動物隻有程度的差異,並無種類的區別。

六、根據於生物的科學及人類學,人種學,社會學的知識,叫人知道生物及人類社會演進的曆史和演進的原因。

七、根據於生物的及心理的科學,叫人知道一切心理的現象都是有因的。

八、根據於生物學及社會學的知識,叫人知道道德禮教是變遷的,而變遷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學方法尋求出來的。

九、根據於新的物理化學的知識,叫人知道物質不是死的,是活的;不是靜的,是動的。

十、根據於生物學及社會學的知識,叫人知道個人——“小我”——是要死滅的;而人類——“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為全種萬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個人謀死後的“天堂”“淨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

這種新人生觀是建築在二三百年的科學常識之上的一個大假設,我們也許可以給他加上“科學的人生觀”的尊號。但為避免無謂的爭論起見,我主張叫他做“自然主義的人生觀”。

在那個自然主義的宇宙裏,在那無窮之大的空間裏,在那無窮之長的時間裏,這個平均高五尺六寸,上壽不過百年的兩手動物——人——真是一個藐乎其小的微生物了。在那個自然主義的宇宙裏,天行是有常度的,物變是有自然法則的,因果的大法支配著他——人——的一切生活,生存競爭的慘劇鞭策著他的一切行為,——這個兩手動物的自由真是很有限的了。然而那個自然主義的宇宙裏的這個渺小的兩手動物卻也有他的相當的地位和相當的價值。他用的兩手和一個大腦,居然能做出許多器具,想出許多方法,造成一點文化。他不但馴服了許多禽獸,他還能考究宇宙間的自然法則,利用這些法則來駕馭天行,到現在他居然能叫電氣給他趕車,以太給他送信了。他的智慧的長進就是他的能力的增加;然而智慧的長進卻又使他的胸襟擴大,想像力提高。他也曾拜物拜畜生,也曾怕神怕鬼,但他現在漸漸脫離了這種種幼稚的時期,他現在漸漸明白:空間之大隻增加他對於宇宙的美感;時間之長隻使他格外明了祖宗創業之艱難;天行之有常隻增加他製裁自然界的能力。甚至於因果律的籠罩一切,也並不見得束縛他的自由,因為因果律的作用一方麵使他可以由因求果,由果推因,解釋過去,預測未來;一方麵又使他可以運用他的智慧,創造新因以求新果。甚至於生存競爭的觀念也並不見得就使他成為一個冷酷無情的畜生,也許還可以格外增加他對於同類的同情心,格外使他深信互助的重要,格外使他注重人為的努力以減免天然競爭的慘酷與浪費。——總而言之,這個自然主義的人生觀裏,未嚐沒有美,未嚐沒有詩意,未嚐沒有道德的責任,未嚐沒有充分運用“創造的智慧”的機會。

我這樣粗枝大葉的敘述,定然不能使信仰的讀者滿意,或使不信仰的讀者心服。這個新人生觀的滿意的敘述與發揮,那正是這本書和這篇序所期望能引起的。

十二,十一,二十九,在上海。

科學精神與科學方法(節選)

我將這次的講演看得很重,主要的是這個題目太大,尤其是這兩個大的學術機構出這樣大的一個題目。所以我從昨天晚上十點鍾起,到今天上午六點鍾,都在想這個講演如何的講法?直到六點半鍾才睡覺,八點半鍾就起來了。

這樣大的一個題目我從前講過好幾次,今天我本想換換方式和[用]新的材料來講,但是,正如中國的一個古話:“老狗教不出新把戲。”所以,我講來講去,是那一些老話。“科學精神”我拿“拿證據來”四個字來講,“科學方法”我拿“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個字來講,一共拿十四個字來講“科學精神與科學方法”。這十四個字我想了好久。現在先講科學精神。

“科學精神”的四個字就是“拿證據來”。《中庸》上有句話說:“無徵則不信。”把這句話翻成白話,就是“拿證據來”,也就是說,給我證據我就相信,沒有證據我就不相信。

英國有一位科學家赫胥黎(Huxley),他曾說過一句話,就是“必須要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赫胥黎說:“我年紀越大,越分明認得人生最神聖的舉動,就是口裏說出和心裏覺得我相信這件事是真的。人生最大的報酬和最重的懲罰,都是跟著這句話來的。”近來我的年紀越大,也越覺得赫胥黎這句話非常有意義。正因為赫胥黎說的“我相信什麼”和“我不相信什麼”是人生最神聖的舉動,所以,我們更可以知道,我們的信仰是必須建築在充分的證據上的。

有許多人說,科學的精神是尋求真理。這句話雖然對,但太廣泛,沒有“拿證據來”四個字來得簡單扼要。所謂求真理,在《約翰福音》裏曾講過,當耶穌被一批人將他抓起來送到羅馬總督彼拉多的麵前時,彼拉多詢問耶穌,耶穌說他是給真理作見證。彼拉多說:“真理是什麼?”什麼是真理?這正如你說科學的精神是尋求真理。人家也會問你真理是什麼?這個問題,就很難答複。所以還是用“拿證據來”這一句話比較適當。所謂尋求真理,如果我們把範圍縮小一點,尋求真理這個問題,就成了我們應該相信什麼?什麼是我們應該相信的,什麼是我們不應該相信的。關於這一問題的答案,我們可以分消極和積極兩方麵說。消極方麵的說法,就是“無徵則不信”,要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充分證據,我們就不信。積極方麵的說法,就是要拿出證據來,要跟著證據走,不論他帶我們到什麼危險可怕的地方去,我們也要去。這是一種科學的理論,也是我們當今處世與求學的一種常識的態度。

我的老師杜威先生說過一句話:“當真理和信仰動搖的時候,形式的論理學(Logic)才有用處。”在我們中國講論理學的,要算墨子。墨家的根本是一個尊天祀鬼的宗教,他相信天和鬼,用三表法來做標準。各位看看《墨子》的《非命篇》就可以知道。至於印度的論理學,它是相信咒語,但都無大用處,不如“拿證據來”四個字來得有用處。

我們家鄉有句話:“打破砂鍋紋到底”(現在大家把“紋”字改作“問”字,這是用同音的字作戲語的。英文裏的Pun字,就是雙關的意思,崔東壁的著作中曾經提起過)和“三個不信,跌個不倒跟”。“打破砂鍋問到底”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處處要問到底,處處要找證據,證據不夠時還要再找的意思。“三個不信,跌個不倒跟”這句話,我想把它改幾個字,成為“三個不相信,可以做學問”。我可以舉一個具體的例子:

前些時候,報上登了大陸死了一個很有名的佛教大和尚,他死的時候,一百二十多歲。一個人活了一百二十多歲,並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但這個和尚生前曾有一本《年譜》,詳細記載他一生的事跡。《年譜》裏他俗姓蕭,他的父親名叫玉堂,做過福建三府的知府。這位大和尚出生時,他父親正做某一府的知府,他就生在知府衙門裏。他三歲時,父親調某府[任]知府;他五六歲時,父親又調某府[任]知府。這些話是很容易考據的。在他所說的這三府的《府誌》,我曾查了兩府。這兩《府誌》對那大和尚所說的他父親在任的年代都有明白的記載,但知府的姓名中並沒有姓蕭名玉堂的。因此,我就不敢相信這大和尚真是活了一百二十多歲。

這隻不過舉個例說明:要人相信,就“拿證據來”的科學精神而已。

至於科學方法,我隻講十個字,那就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兩句話合起來是一個口號,一個標語,一個縮寫。我把許多很複雜的問題,給他縮寫成這十個大字。

在美國有一位很有地位的科學家,哈佛大學前任校長康納脫(Dr.James B.Conant)博士,他是有名的化學家。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內,負了很重要的科學發展責任。他在十多年來寫了兩本書:一本是《論懂得科學》(On Under-standing Science),一九四七年出版;另一本是《科學與常識》(Science and Common Sense),一九五一年出版。這兩本書都是用十七、十八兩[個]世紀的科學史來說明科學的性質的。他又和哈佛的一班科學教授編纂了一套《哈佛大學的實驗科學的專案史料》,這套書現在已經出了八冊。這八冊書,第一冊是說氣體學,第二冊是說火素理論的推翻。康納脫博士不但在他所著的那兩本書中都說他不相信有某個方法可以叫做“科學方法”。同時在這一套《實驗科學的專案史料》中,他所做的《總序》裏,還特別指出:“研究這些專案史料”,就可以明白,並沒有“科學方法”這個東西。他說科學的進展,是從無數事實裏演變出來的。這些事實,一麵是從實用的技術呈現出來的,一麵是科學家的實驗與觀察發現的;所以沒有某一種概念係統,也沒有某一套規律可以指出下一步進展如何產生的。

但是我看了康納脫兩部書和這些[實驗科學與專案史料]之後,深深感覺奇怪。覺得康納脫所舉的科學實例,幾乎沒有一個例子不是說明所謂“科學的方法”的。康納脫在他的《科學與常識》裏有段話說:

照我解釋科學的發展史,十七世紀裏忽然產生一種大活動,當時人叫做“新哲學”或“實驗哲學”,隻是思想上與行動上三個潮流的彙合的結果。這三個潮流是:(一)一些玄想的普通觀念;(二)演繹的推理;(三)老老實實的實驗。

康納脫所說的三個潮流,就是我剛才講的兩個縮短的標語,——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

康納脫所講的玄想,就是假設,不管大膽的假設,小膽的假設,無膽的假設,對的假設,錯的假設,都是玄想的理論;演繹的推理,和老老實實的實驗,就是“小心的求證”。求證必須從假設裏演繹出來。譬如說,假設有三個,你就必須用演繹的想法,去推想它的結果。如果第一個假設是對的,那麼這個[假設]裏麵應該有A、B、C三種結果,或者A、B兩種結果,或者A、B、C、D四種結果,把某一個假設所包含應該的結果都想出來,然後再作實驗求證。如果第二個假設是對的,那麼應該產生甲、乙、丙三種,或者甲、乙兩種,或者甲、乙、丙、丁四種的結果。如果第三種假設是對的,同樣產生一、二、三或一、二或一、二、三、四[四]種結果,把結果想出來以後,看看能不能解決你所要解決的困難。所謂實驗科學,就是這個意思。康納脫先生所講的三步驟,也都是有方法的。他的意思是說,近代三百年[的]科學曆史,是亂得很,有的是錯誤的。這種錯誤也是屬於假設的一種,因為假設可以錯誤,所以必須要小心的求證。我剛剛舉的十個字——“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不一定把康納脫先生高舉起來做我的同道,我隻是舉他的例子,可以說沒有一條不可以用我所講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來解釋的。假設不妨大膽,而求證就要特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