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我想起李白《從軍行》裏的句子:“笛奏梅花曲,刀開明月環。鼓聲鳴海上,兵氣擁雲間。”朱增泉詩篇的兵氣的確是“擁雲間”的。而且朱增泉後來轉戰到航天前線,為開辟天路付出心血,他的確到了“雲間”。
顯然,愛國主義和英雄情結是支撐起朱增泉詩歌世界的兩塊基石。兵,就是兩塊基石的體現者:
打過仗的人就像混泥土中的石子和鋼筋
注定要由這些人充當人群中的堅硬成分
其實,這兩塊基石從《詩經》開始,就支撐起了中華民族自古至今的軍旅詩,也支撐起了建國以後的現代軍旅詩。和既往的現代軍旅詩不一樣,朱增泉雄豪大氣,浪漫灑脫,與建國以後逐漸流行的精致委婉的軍旅詩風相映成趣,豐富了軍旅詩苑。但是,朱增泉給中國新詩帶來的震撼主要並不在這裏,他的貢獻是,出現在他的詩筆下的,是一位穿軍裝的當代人,他的更加廣闊的心靈世界:對戰爭的思索,對軍人命運的思索,對文化淵藪的思索,對時代的思索,對世界的思索。“戰爭最響亮的口號是和平”。在“享受和平”的歲月裏,軍旅詩人應該有怎樣的現代襟抱,這就是朱增泉的詩篇所致力展現的。詩人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方之表,倚馬揮灑,上天入地,鋪開了嶄新的藝術視野和道德深度,這樣,他就縱身躍過了建國以來的軍旅詩的跳高標杆,成就了今日朱增泉。
1999年我應重慶出版社之邀,編選了一部3卷本的《新中國50年詩選》。這部詩選的編選條例是:一位詩人原則上入選一首。但是,朱增泉的好詩實在太多,最後確定破例選兩首:《莫斯科紅場的黃昏》和《昂納克走向法庭》,都是國際題材。埃裏希?昂納克是兩德統一之前東德的統一社會黨總書記,也是最後一位東德領導人。朱增泉寫他在柏林牆推倒後,受到審判的情景。昂納克啊,“席卷世紀的風暴\已凝聚成滿臉皺紋┄┄”,“你耳邊是否重又響起那首歌\要去作一次最後的鬥爭?”詩的結尾一節是這樣的:
我的同情心未曾泯滅啊
原諒吧,昂納克
我不能賜予你同情
同情崩潰,這不是我的使命……
太妙了!這裏有世紀憂患,這裏有俠骨柔腸。曆史感,詩人心,都帶了一股兵氣。的確,昂納克們留下的是一部需要後人回味和研究的書,也許要經過幾百年以後,曆史才會發言。但是,“同情崩潰,這不是我的使命┄┄”
國無法則國亂,詩有法則詩亡。當然,詩其實是有法的,它擺脫的是外在的僵硬的“法”,心靈的世界是最不能忍受枷鎖的。不過,詩總是有自己文體的藝術規則。新詩隻是中國詩歌的現代形態而已,它也得遵守中國詩歌的“常”,守“常”求“變”。讀朱增泉,就會使人想起“善醫者不識藥,善將者不言兵”這句話。他是有自己的藝術套路的,但他不愛談詩歌理論,他是懂得藏拙的。當然,如果把發現詩美的能力和表現詩美的能力兩相比較,朱增泉發現詩美的能力的確更強。比如《朱增泉抒情詩》的《飛向宇宙》一輯,他在西昌這座月亮城,在發射塔,在烏蘭察布草原,都發現了詩,這很厲害,說明詩人的感覺係統確實敏銳。但是在《發射塔》這樣的詩篇裏,詩人遇到了高科技,在表現上,顯然就在超越世相獲取詩意上不夠自如,敘述多了,事理多了,這就影響到了詩的純度。
朱增泉得過魯迅文學獎,這在中國詩壇是一個很高的榮譽。那是魯獎的第二屆,評委會主任李瑛就是軍旅詩人。在北京香山武警政治部招待所評了3天,先後3次投票,才決出5部獲獎詩集,朱增泉的《地球是一隻淚眼》是第1次投票就通過的。滿布汪洋大海的地球被想象成一隻淚眼,這個意象真是神來之筆啊,詩人的憂患之心、悲憫之情全在這個意象裏了。評獎後,作為評委,我負責為全票通過的楊曉民的詩集《羞澀》寫獲獎評語。我說,曉民給詩壇帶來了陌生的新質,但以後得注意把握內斂和節製的“度”。就是說,曉民有些“過”,過於內斂和過於節製,這樣就可能和讀者產生距離,出現“隔”。而在朱增泉這裏,我覺得,似乎剛剛相反,他得在大氣磅礴、汪洋恣肆的抒發詩情的時候留心內斂和節製,也就是要注意清洗,把敘述成分、說理成分最大限度地清洗出去。這樣,朱增泉的詩就會更純,詩意就會更濃。當然,前提是保持自己的個人風格。這也是我讀完三部詩集後提出的一點苛求吧!
《朱增泉抒情詩》、《朱增泉政治抒情詩》和《朱增泉軍旅詩》的出版,是中國詩壇,尤其是軍旅詩壇的一件盛事,我願意向朱增泉將軍寄去一個老朋友的欣喜與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