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詩人黃亞洲(1 / 2)

第二節 詩人黃亞洲

——序黃亞洲《沒有人煙》

呂 進

對“詩是語言的藝術”的說法似乎沒有爭議,但是,何物“語言”?這就有歧義了!我們可以遇見古今兩種常見說法。第一種是詩與散文使用同一種語言;第二種是詩使用自造的專屬語言。

其實兩種說法都是門外談詩。

詩就是由普通語言組成的不普通的詩的言說方式,它來自散文語言又不是散文語言,它來自獨創又不是專屬語言。詩情體驗和普通語言碰撞,誕生了詩的言說方式,而普通語言一經進入了這個方式,雖然還保持著原有的外貌,其實已經質變,從外視語言、辦事語言變成內視語言、靈感語言,實現了在散文看來的非語言化、陌生化和風格化。

作為藝術品的詩是否出現,取決於寫詩者對於詩的言說方式的把握程度。

詩無非就是一種言說方式而已。如何言說,這就是判斷真假詩人的標尺。詩人是世界萬物的重新命名者。在詩人這裏,世界被心靈的太陽照耀,重構成詩意飽滿的世界。“我愛你”,這句話說得很準確,具有交際價值,它的意義第一,務求通向聽話者。這是典型的散文語言。而在詩人筆下,卻是:

如果我是開水

你是茶葉

那麼你的香鬱

必須依賴我的無味

這是台灣詩人張錯在洛杉磯寫的《茶的情詩》的第一個詩節。

這種言說已經不具備交際價值了,誰這樣和情人說話,多半會被罵成神經病的。它沒有實用意義:交際價值最大程度地下降,抒情價值最大程度地上升。意義後退,意味走出。詩人言開水,說茶葉,求愛被詩化了,味之無窮的詩情觸動著人們的內心。“我愛你”說了千百年,情詩卻能永遠年輕,秘密正在於斯。

翻開黃亞洲的《沒有人煙》,你會確信,這是詩,它的言說方式就是黃亞洲詩人身份的證明。他寫印度女人:“ 印度女人與世界的距離/隻是一層輕紗”;他寫印度人李中的妹妹:“李中的妹妹就讀醫學專業/將來可能為戰爭切除闌尾”;他寫雨中的婺源宏村:“我舉著一把雨傘/半湖蓮葉,都學著我”;他寫紹興的“舊警察”:“看來他們把麵目的猙獰都留給電視劇了/今天我隻看見滿臉的敦厚與友善”;他寫今日汶川:“房屋,已經像經典詩句一樣,不會散架”;他寫北川:“難道天地磨牙之後,要長長久久/留一些殘渣”。精煉,別致,情思含量很高,在散文裏絕對是遇不到這樣的語言的。

到醫院去掛號,這經曆人人皆有,但是“掛號”在詩裏卻去掉了外層符號的性質,掛號的場景,掛號者的心態,全化為詩的言說方式:

爭先恐後

把半顆心、半隻肝、半尺腸子

一葉肺,甚至一粒右眼球

塞進窗口

這就是詩了!詩人並不在乎世界本來怎麼樣,而在乎世界在詩人看來怎麼樣。肉眼隻能看見病曆本,寫詩的時候,詩人是“肉眼閉而心眼開”,詩筆下的世界是“心眼”看見的內視世界啊。這不是日常的講話,它披上了詩的光彩,用宋人王安石的說法,就是“詩家語”,用老外的話就是“精致的講話”(意大利作家薄伽丘)。《沒有人煙》隨處是“詩家語”,是“精致的講話”,所以耐讀,筆外之韻,篇外之音,味外之味,給人非常舒服的讀詩享受。

黃亞洲是位詩人。1970年開始寫詩,立刻就有作品發表在《解放軍文藝》上。他後來也同時涉獵散文領域,取得驕人成績。電影《開天劈地》、電視劇《上海滄桑》、長篇小說《建黨偉業》等等都聞名遐邇。就是說,黃亞洲有兩支筆:詩和非詩文學。除卻詩,他的長篇小說,他的電影和電視劇的劇本,都具有知名度。也許正是這樣,我們輕易就可以發現,黃亞洲詩歌的言說方式別有風格:不少詩章都帶有敘事因素。《升旗》開頭兩句:

淚水下來的時候

旗幟就上去了

這一“下”一“上”,真是有詩情的張力。再讀下去,到最後兩行:

現在,把淚擦幹,把舉起的手放下

雖然昨夜上訪歸來,但我,認同這個祖國

啊,原來是個上訪者!雖然上訪,對具有“北鬥的品格”的五星紅旗卻忠貞如故。像一幕電視劇,像一個電影的特寫鏡頭,催讀者淚下。

《小籠包》就是一個小故事,人物,場景,獨白,全都齊備:

吃小籠包,要弄隻醋碟

不是講究,生活本來就酸

這是小小的匹配

讀到後麵的詩行才知道,說話的“叔叔”是個打工仔,每天“幹十二個鍾頭”,仍然貧窮,家事也坎坷。遇見寒冬裏素不相識的賣花女,他自己舍不得,卻掏錢請小女孩吃小籠包。聽聽“叔叔”對小女孩說的話:

包子的餡兒真稀

這個老板不厚道

可是天下老板又有幾個厚道

他們舉牌子捐災區的錢

都是從我們頭上刮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