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詩人黃亞洲(2 / 2)

再聽聽“叔叔”的最後囑咐:

叔叔先走,你吃完自己離開

不過,花別賣了,沒人買

這個時代

冷得太早

在“上訪者”和“叔叔”的背後,是詩人對草根階層的深深的理解與柔柔的同情,敘事因素使得黃亞洲的詩更厚重:情有所依,思有所據。

詩歌添加幾許敘事成分,是一個現代潮流,西方早有“詩歌戲劇化”的說法。而這,恰恰是黃亞洲的強項。當然,在運用敘事技法的時候,詩人得有警覺。詩終究是詩。詩和散文(即非詩文學)都有自己的文體可能。詩偏向音樂,散文偏向繪畫;詩體驗世界,散文敘述世界;詩以它對世界的情感反應來證明自己的優勢,散文具有較強的曆史反省功能;詩披露內心世界的精微,散文顯示外在世界的豐富。在散文止步的地方,詩才真正開始。所以,哪怕敘事詩,詩人的旨趣也並不在事,他要擺脫事的拘束,尋求情的空間。這涉及到詩的純度了。北朝的《木蘭詩》,正麵寫木蘭代父從軍其實隻有30個字,從“萬裏赴戎機”始,到“壯士十年歸”止。遇著敘事,詩顯然在跳著前進。而落墨於怎麼從軍,怎麼回鄉,詩卻慢步迂回了,甚至出現“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這樣的黑格爾所說的典型的“廢話”。敘事時惜墨如金,抒情時用墨如潑,這是詩的黃金定律,不然就會拉長篇幅,衝淡詩意。黃亞洲在這方麵的探尋值得留意。

散文天生和大題材親近,這是散文的優勢,黃亞洲的散文作品很多都是大題材,有人甚至稱他為“主旋律作家”。但是,對詩來講,外在世界的大題材往往不在文體可能之內,它不善於正麵表現卷舒的曆史風雲。詩的大題材是在曆史裏、時代中的人生,人情,人道,人性,是詩人的人文情懷。所以,詩往往著眼“小”題材,崇尚大手筆。《沒有人煙》給人的印象,就是在散文領域的大題材高手黃亞洲的另類麵貌,詩人黃亞洲在以他的大手筆抒寫人生的感悟和人事的感傷。這是他的智慧,他知道詩是什麼。他寫離開故土的“這些孩子”,他抒發在熱帶避寒的心緒,他再現印度女性的紗麗,他詠唱女山湖的螃蟹。但是,在世間的林林種種中,他得到的是詩的感悟。《這些孩子》的結尾兩行:

稍微有了一點民主

我們,就開始缺鈣

這就由“小”向“大”升華了。從一些藝人的去國,升高到一個更加普遍的哲理。詩的外殼是言說方式,它的深層則是宗教和哲學。有了深層,詩才耐人咀嚼,耐人尋味,讀者才會有所震動,有所共鳴,有所淨化,有所提升。詩人背對時代,時代就必然背對詩人,時代不需要隻關心自己的一己悲歡的詩人。人們為什麼需要詩人呢,就是因為人們需要更豐富的感覺係統,更深邃的思維方式,更敏銳的審美的眼睛。通過詩人的眼睛,人們對世界的了解會更深入,會更聰明,會更人性。

黃亞洲的詩也有大題材,透過這些作品,我們也會感受到思想者的風采。他的《金門炮戰:1958年的棋局》是怎樣寫當年廈門和金門的炮戰呢:

於是,一九五八年,鋼鐵的聲音和喇叭的聲音

開始辯論社會製度誰低誰高

辯到口渴時,喝幾口血

辯到激烈時,煙霧蔽日,全球難辨

何處金門島,何處廈門島

事過半個多世紀了,在硝煙散去以後的這種回頭,披露了詩人人性的痛苦,暗含著詩人的嘲笑與評判。從人的視角,人所未言,我自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人所畏言,我敢言之;自不俗。這就是大手筆!

《拜謁胡耀邦陵園》一開篇就敘說,胡耀邦為什麼不把自己最後的位置選在北京。耀邦是1987年去世的,1990年安葬時,對他的評價還在等候曆史的發言:

北京的血管常會‘搭橋’,有些複雜

雖說,那是心髒

人們知道胡耀邦陵園是在江西省德安縣的共青城,這是當年少共國際師的誕生地,耀邦曾長期擔任政委。同時,在建國後耀邦也長期是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陵園的墓碑是直角三角形旗幟。詩人唱道:

真的是一麵大理石的旗幟,但是

一陣最微弱的風,也能使它劈劈拍拍飄揚

詩人就是社會的良心啊,他和山河天地對話,對一切進行“詩意的裁判”。《沒有人煙》充分體現了詩人的思想者身份。他在用詩的言說方式表達社會的意願,好像在輕輕說話,其實好多時候都是輕聲說重話,直指社會軟肋。

和關在屋子裏用下半身或口水話寫詩的人不同,喜歡“一身軍便裝,一隻黃挎包,一雙舊軍鞋”的黃亞洲不但和普通百姓保持血肉聯係,而且他是一位行吟詩人。南中國的雪災,汶川地震,上海世博園,紅軍長征路,到處都有他的身影。這正是他的詩歌的藝術力量和思想力量的源泉。

我喜歡《沒有人煙》。這本詩集即將出版,我願意表示我的喜悅和祝賀。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