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瑾,是洛陽世家衛氏唯一嫡子。從小聰穎異常,過目成誦,十三歲時便考中鄉榜,詩文被公推為郡中第一。且豐神秀美,遠觀如瓊枝玉樹,又特別擅長吹笛,笛聲清越,有穿雲裂石之氣,故此名聲聞於鄉裏。
衛瑾長大之後,常常翻看前朝的遊仙類筆記小說,自負才貌,認為也隻有天女仙子才堪匹配。所以雖有許多名門宦室托人提親,但他一概推辭,父母深為溺愛,也不去催逼,一直到一十九歲上仍未定親。
然而數年過去,同齡男子多成家立室,衛瑾才學精進,名聲逾廣,卻偏偏沒有遇上任何神異之事,不由得心中焦急起來。家裏人漸漸察覺了他的心思,暗中請了說媒的人來,欲聘求名門淑女為配,他卻又不肯屈就。有些多嘴的婢仆傳揚開去,使他受到許多人的暗裏取笑,漸漸連父母親友也不以為然。
唯有家中塾師陳士龍,對他的這種念頭十分讚賞,常常稱讚道:“有縱翼淩雲之誌,不屈從於蟻鼠之屬,知其何欲而力求之,方是真正的大丈夫啊!”
陳士龍於一年前來到衛家,充西席之職。他自言是洞庭人氏,累第不中,境遇落魄,連妻室都無力迎娶,身邊僅有一個小丫頭隨侍,隻得求館為生。
陳相貌堂堂,見到的人往往都驚歎於他的氣概不凡,隻是他的左手缺了一指,稍微有點遺憾罷了。他的為人也十分豁達放曠,沒有尋常讀書人的酸腐氣,又特別愛好山水,一個月中總有四五天騎驢出外遊玩,每次都是大醉而歸;醉時扣欄高歌,令人對他側目而視,但他學識淵博、通曉古今,每次說到前朝史事時,往往翔實逼真,宛若親曆一般,令人十分折服。衛瑾對他敬愛有加,師生間的情誼超過一般人,常常結伴出遊,聽他指點山河,也當作是一件特別愉快的事情。
一次師徒二人前往漢陽黃鵠磯遊玩,磯下不遠便是漢水,水流如帶,景色秀麗。陳士龍去市中買酒,衛瑾留在水邊等候。在夕陽薄暮之間,他突然看見前麵有兩個青衣的女郎在行走。她們的容貌如山間春雪,行走姿態如驚鴻翩躚,都是世上少有的美人。其中年齡較小的女郎解下自己的玉佩,丟在地上。又頻頻回顧,仿佛對衛瑾極為留盼。衛瑾追上前去,拾起玉佩,但見上麵有江波水紋,刻有“漢女”的字樣,回想起鄭交甫遇仙贈佩的故事,心中認定是漢水的神女下降。假作上前歸還,與女郎搭話。小女郎掩口輕笑不語,大女郎說:“這是我妹妹送給你的東西,並不需要你的歸還。”並盛情邀請他前去府中作客。又說:“故人說,投人以桃李,報之以瓊琚。我妹妹把玉佩送給了你,你又不是呆頭的窮措大,為什麼不懂得以情回贈呢?”
衛瑾一時情動,拉住小女郎的手,表示願意相隨左右,兩位女郎大為欣喜,眼波脈脈,更加動人。忽然晴空萬裏的天氣,化作烏雲聚集,電閃雷鳴,竟仿佛要下起雨來。兩位女郎身形嬌弱,似乎對那雷電極為畏懼,一直催衛瑾快些隨她們前去。突然有一個人追了上來,手中舉著一柄油傘,居然是陳士龍。
他須眉虯張,聲響如雷,指責兩個女郎道:“杜蘭香降於張碩,是得到天帝的詔令。洞庭主嫁給柳毅,是有父輩的成全。天女和龍女尚且如此,更何況你們兩個小妮子?如果貪戀凡人的美色,甚至是想要采集元氣來修煉,那玉華殿與碧雲潭,你們會喜歡哪一個地方呢?”
那兩位女郎麵如土色,楚楚可憐。她們畏懼陳士龍的嚴厲,連話都不敢對答,忙對衛瑾說道:“對您的抬愛,我們姐妹心存感激,可是雷雨突臨,乃是龍神出巡的前奏。我們兩人名分低微,必須要為龍神讓道,不能與公子小聚了。”
言畢奔到岸邊,雙雙跳入水中,水紋漾開,刹那間失去了蹤影。衛瑾戀戀不舍,看手中的玉佩時,居然變成一片青色的魚鱗,大如巴掌,紋理間隱有光芒。
他深以為異,向陳士龍詢問玉華山和碧雲潭的意思。陳士龍答道:“神仙尊貴清華,如果不是奉有上天的旨令,又或是有著必須償還的因緣,怎肯輕易與凡人親近呢?但凡自稱是神仙者,多半是精怪托名,公子你要小心在意啊。我曾聽異人談起,說世間流傳的鄭交甫遇仙,其實不過是魚精藉著仙女的名義,迷惑世間男子而已。這兩個女郎來曆不明,誰知是不是魚精化形的呢?
我又聽人講過《水族列傳》,說到水族中多有修道者,因天生七竅不全,十分艱難才能略有小成;所以修道時小心翼翼,但求多積功德,積累善報,唯恐一時不慎,便遭到天譴而使得前功盡棄。玉華殿是水神居住的福地,碧雲潭是囚禁獲罪水族的牢獄,我用這兩個地名來警告她們,一是試探她們的身份,二來也有希望她們能揚善去惡,早成正果的意思啊。”
青衣女郎早不見蹤影,衛瑾也隻好棄掉魚鱗。但女郎們的美貌時常在心中浮現,的確不是凡間的女子可以比擬的;所以對陳士龍的勸說不以為然,越發堅定了尋仙之心。
衛家有一個老仆多福,年輕時曾跟人出海販貨,通曉很多奇聞逸事。多福說仙山多在海外,往往在暴風雨過後的海麵上,當濃重的迷霧偶然分散開去的那一瞬間,出海的商客中會窺見仙山的一角。那時海麵水波分開,平地浮起一座座玲瓏樓閣,都是水精簾幕,珠玉階砌,且有白雲彩霞的萬條瑞氣,繚繞其間;其輝煌壯麗之象,哪怕是人間帝闕都不值一提。衛瑾很喜歡聽他講些見聞,微微流露出自己想要求仙的意思。多福不敢應允,衛瑾竟然去央求父親,要拿出一筆銀子做為本錢,名為跟隨商客們出海經商,其實卻是想尋找那神秘的海外仙山。
父母親族苦苦相勸,衛瑾都不肯聽。不得已隻好叫人為他打點行裝,挑選隨從。多福老病不能出海,家中其他的仆人又畏懼海上風浪險惡,大多瑟縮不敢應同。隻有塾師陳士龍帶來的丫環小白,出人意料地挺身而出,自言幼時跟隨異人,曾學過一些法術武功,表示願意侍候在衛瑾身邊,陳士龍竟然也慨然同意,衛氏夫婦隻得答允。
小白才到及笄之年,相貌隻在中等,素性羞怯,不與府中婢仆來往;倒是最愛家中一隻名為“黃童”的虎斑大貓,時常抱著嬉戲,甚至同眠同起,其爛漫可愛,宛如幼童。她臨去之時,神情泰然,並不因為遠行海上而畏懼不安。隻將大貓“黃童”托付給陳士龍照看,又殷殷相囑許多孩子氣的話,家裏人都在暗暗地笑話她,她也罔若未聞。
小白跟隨衛瑾,一路舟車勞頓,直到東海之濱。
臨上船時,海邊有土民叫賣貝殼,小白給自己買了一串,當中有三枚灰色貝殼,隻有拇指大小。別人買貝殼多是選些色彩豔麗的為飾,唯有小白這一串貝殼黯淡無光,殼麵粗糙,模樣醜怪。眾商客多有笑話,小白卻隻作沒有聽見,日日視若珍寶,掛於頸上。衛瑾曾勸她丟了這一串貝殼,另挑美麗的貝飾,她也隻是微笑不語。
大船一路向南航行,沿途海景壯麗,碧空如洗,波濤中隱有各色魚龍湧現。衛瑾長於內陸,初見時自然驚異讚歎,但隨後幾天都水土不服,又受暈船之苦,船上水手隻是略通醫術,無法治療。海陸隔絕,也沒有辦法延請名醫,水米難進,不幾日便奄奄一息。
同行商客起初還來探視,後來衛瑾病患加重,眾人認為不治,竟然視若無物。唯有小白一直精心服侍,並不惶急,也沒有絲毫嫌棄抱怨的意思。但衛瑾病中思念雙親,日漸愈深,常常向小白提起來,說:“哪怕能從這虛空的光影中,如驚鴻一瞥,偶然閃現出雙親的麵容,那麼即算是我死,亦可暝目了。”
小白拿下頸間那串貝殼,取下一枚灰貝,對他說:“我聽那售賣貝殼的土民說,這三枚是海底的蜃貝,如果打開它的雙殼,會騰出灰色的煙霧,幻出思念的人的模樣。”衛瑾試了一次,果然見雙親的麵貌在煙霧中出現,飲茶談笑,栩栩如生,思念之情也稍為抒解。但他想到求仙之路渺茫,不禁感到懊喪哀愁,又受病痛折磨,竟然斷絕了求生的念頭。
小白勸說道:“世人願望多矣,未必沒有如願的時候。奴婢精通陰陽測算之術,方才為公子你推斷,約莫一兩日內便有遇仙之緣。公子若不將惜身體,便是遇見仙人,隻怕也是仙冥相隔,不能長諧。”
衛瑾將信將疑,小白便笑指天空道:“公子不信小白有推測之能麼?夫測算者,上觀日月星辰運行,下喻山川河海之象,甚至命運機緣,亦能一一推斷。公子看此時東方有青氣浮起,是霧生之兆,隻怕須臾間便是濃霧敝日。”
有商客從艙門聽見,便將她的話語轉告給眾水手。此時天光霽明,波濤不興。船上水手都是久在海上討生的人,聞聽這個少女說話大有悖論,都是拍掌大笑不已,卻沒有一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