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2 / 3)

誰知不過半枝香時分,突然烏雲湧起,遮住了空中的炎日。從海麵又冒出大團灰色霧氣,滾滾而來,整個船體都被籠入一層濃霧之中。眾人措手不及,彼此間看不清對方的麵貌,唯有大聲呼叫來保持聯絡,互相告誡留於原地,唯恐霧後便是風雨大作,釀成巨大的災禍。

唯有小白鎮定如亙,說道:“此霧並非凡霧,隨後亦無風雨,一定是海中仙人出巡。”

衛瑾對她的話表示懷疑,但霧氣越來越重,空中也漸漸浮動異香,並隱約有叮當環佩之聲,自霧氣深處遙遙傳出。

小白喜道:“果然是海上的神仙來了!”船頭五色雲生,唯雲暈之中,有一團潔白霧氣,宛若明鏡,漸漸顯出一張美人麵孔來:

雲鬟堆峨,額貼翠羽,步搖釵環,熠然生輝;其瑰儀妖豔,豐容冶華,更是令人自慚形穢,幾乎不敢正視。當真是神仙才有的容貌啊!可惜隻是雲中驚鴻一現,隨即隱去。灰霧亦快速散化,刹那間又是一片碧空。

眾人驚歎海景的變化莫測,唯有衛瑾思念那雲中海神,更堅定了求仙的決心。隻是深恨自己當時被容光所懾,竟不能趁機向仙人傾訴愛意,十分懊惱。小白卻胸有成竹地說:“依奴婢的測算之術,公子你命中注定將要遇仙,此時霧中的相逢,不過如同風吹動水麵的浮萍,才有些微的氣象出現,將來一定會結下更深的仙緣。”衛瑾回想她方才觀天之術的神奇,也隻能姑且相信來安慰自己。

海船航行數天後,停靠閩南某地。隨船帶來的絲綢、瓷器等物,與當地海中出產的珍珠玳瑁交換,有十倍之利。但衛瑾記掛著那美豔的海中神仙,隻將貨物交給小白草草出手,閑來便四處觀賞與洛陽迥異的風物。

一日他在郊野遊玩,錯過了回城的時機,隻得在一處村莊投宿。天將亮的時候,突然夢見有人很急切地要他去村外的廟中,將會遇上神仙。他從夢中驚醒,毫不遲疑地趕去村外,果然看見一處廢棄的小廟,神像早已不知去向,門窗頹敗,階上殿中布滿灰塵,顯然很久沒有人來的痕跡。

衛瑾懷疑夢境的虛幻,準備離開這裏。廟外忽聞腳步聲響,衛瑾走出門來,但見此時晨曦微露,景象未明,隱約可見翠綠的蔓草間,有一個梳著雙髻的小丫環,手中提著一盞熄滅了的紅紗燈籠。小丫環身後跟著一位身著絳紅紗衣的女郎,低頭行來,清晨的露水濕透了女郎的繡鞋,鞋上鑲有珍珠,繡著的蓮花鮮明生動。

衛瑾偷窺看見,不覺心神俱醉,喜出望外:原來那個女子的相貌,十分美麗,竟與霧中的海神麵容一般無二。衣飾氣度,雖然比不上那次霧中的眩目冶華,但也不象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假借問路,便上前搭言。

女郎見他豐姿美儀,甚是好感,見衛瑾額上微汗,即示意小丫環送上自己的羅帕,帕上薰有名貴的香料,還帶有脂粉的痕漬。衛瑾握住手帕,竟舍不得用來拭去汗水,兩人交談,女郎眉目間也頗有情意。衛瑾更是欣喜,料定此次仙緣有望,問知女郎家在城中,便執意要雇車送其歸家。

即至城中,那女郎徑入一處深巷房舍。衛瑾探知地址,又暗暗詢問左右鄰舍。鄰居都說這女郎閨名蓮筠,僅有一母,年前自外地搬來,別無親眷往來。衛瑾認為是仙人隱於凡間,更是深信不疑。他假作不知女郎是仙人,自言姓玉,便以重金請人上門求親。

媒人巧舌如簧,竟說動了蓮筠的母親;恰逢小白將所有貨物變賣,資財豐厚,當即將一半之數用來下聘,擇日二人便拜堂成親。洞房之夜,衛瑾懷擁美人,覺得半生的相思之苦,在此時都得到了造化的回饋。他向蓮筠表達了自己的愛慕,並提及海上霧中的初見,殷切地陳述了自己的求仙之苦、相思之深。

蓮筠十分訝異,沉思片刻,終於承認自己便是海上的神仙。但是衛瑾每每問及仙界之事,她總是嚴詞拒絕,聲稱仙機不能泄露,衛瑾對她更是尊敬看重,遠遠超過一般的夫妻之情。

蓮筠性好奢華,稱人間的器物十分粗陋,常常流露出厭倦的意思。她吃飯必以魚肚湯佐之,不肯進食尋常葷腥;名貴的綾羅簪環,往往隻穿戴得一次,便要另置新物。家中篋笥近百隻,都盛滿各類衣飾,至於其他巾帕簪珥之類,更是數以千計。但蓮筠還常常命令小丫環拿去丟棄,更換新物。衛瑾敬重她仙女的身份,無不奉上,百依百順。

蓮筠因此日漸驕橫起來,隻要衛瑾侍奉稍為不周到,便會斥罵不已,有時還遷怒於小白。某次小白奉上的香湯稍有些涼,蓮筠便勃然大怒,拿起一旁的鞭子就要擊打,誰知那鞭子在半空中突然斷成兩半。蓮筠雖然吃驚,但仍喝斥說要將她賣到別家,並說小白對神仙不恭,必會受到上天的懲罰。

衛瑾大驚,意圖為小白說情,小白卻跪在地上,從容申辯道:“奴婢聽說神仙們修習長生之術,性情一向衝淡恬靜;成公智瓊下嫁弦超時,弦超不過是個小吏;太陰夫人愛上盧杞時,盧杞尚出身寒微;如果不顧夫妻情愛的深厚,也不理會家務的操持,而隻是計較金錢供奉的多少,動輒以微小的事由鞭打轉賣婢仆,那是平陽裏的女子們才會做的事情,又怎麼配被稱為神女呢?”

平陽裏是京城著名的教坊妓館所在地,衛瑾唯恐蓮筠會因為小白的話更加發怒,不料她神情陡然變化,反而住口不言,過後竟也沒有追究小白的失誤。但收斂了驕橫的態度,私底下又向衛瑾打聽小白的來曆,衛瑾對此表示不解,蓮筠答道:“我閱人無數,但這個小丫環雖然年幼,卻讓人不由得心生畏懼。”衛瑾聽了大笑,戲謔道:“小白如果這樣厲害,那你就是凡人,她才是神仙呢!”也並不放在心上。

衛瑾出門時帶有盤纏,又有貨貲之物,算得上腰纏萬金。但與蓮筠在一起,花錢如同流水,沒有多久銀子用得快要完了,對蓮筠的供奉稍稍有些不如,蓮筠便沉默不語,神情鬱鬱。衛瑾竭盡所能,唯恐不得討得她的歡心,最後身無長物,連家傳的玉佩也讓小白拿去市上當掉,換來二千錢,但也隻夠蓮筠一夕的花費。

終有一天,蓮筠打扮得香氣襲人,花枝招展,前來與衛瑾拜別,說道:“我是海中的神女,與你前世有一段夙緣,所以此次前來相就。但是我離開仙宮已久,若再耽誤於兒女的情愛,隻怕會引來上天的震怒,並禍及於你。故此我決定回去我海上的仙山,重修玄奧的仙道。此後天高海闊,永難相見,我隻能在碧波下的宮殿中,早晚焚上蘭香,如果那芬芳的氣息升上海麵,便是我在為公子你默默地祈福了。”

衛瑾挽留不住,二人一起抱頭大哭,衛瑾雇車將她一直送到海邊,目送她登舟而去。因為是清晨時分,蓮筠身邊的小丫環仍然提著那隻紅紗的燈籠,海風吹起蓮筠絳紅的紗衣,遠遠望去真是有神女的姿態啊。

蓮筠走後,衛瑾頹廢不振,更覺得沒有顏麵歸鄉,終日隻是借酒澆愁。幸得小白頗懂生計之道,學會了紡線織績,也不知她用的什麼方法,普通的麻線,織出來的布卻如銀似雪,光華盈然,觸肌柔滑,猶勝真正的錦緞。街市上的人爭相購買,一匹布往往可以售得百金,甚至連知府夫人也遣人前來購買,二人的生活漸漸富足。到後來爭購之人越來越多,甚至一天之中所需數十匹。衛瑾擔心小白過於勞累,曾勸說她隻要能供給日常生活即可。小白卻微笑著不置可否,也不推辭別人的訂購。所獲的金錢除去用度,剩餘的都投擲在一隻她親手繡製的錦囊中。

衛瑾生活漸漸富足,閑時還與當地士子吟詩賞花,十分愜意。

她每晚關起門來,獨自留在室中,不燃燭火,也不準旁人入內。衛瑾曾經偷偷地窺視,但見室中漆黑,無法辨物,唯有織機的聲音軋軋,徹夜不息。天亮時小白才從室中出來,所有的布匹已經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邊了。衛瑾跟她開玩笑說:“魏帝宮人薛靈芸,能在黑暗中飛針走線,縫紉衣衫,被稱為針神。今有小白能在黑暗中織出布匹,應該可以稱為織神了吧?”

事情傳開,一時“織神”之名,聲聞百裏。有一個叫做盧江子的布商,嫉妒他們的獲利,又曾經想以重金買得小白的織布之技,卻被小白婉言拒絕。所以懷恨在心,暗中一直等待機會。

恰逢這一月的十六日,是知府母親的六十壽誕。知府以黃金百兩,向小白購買十匹布料。等到交貨的那一天,小白應約織出布匹,盧江子卻買通了來取布匹的知府家人,在半途中用粗陋的白布偷偷更換下來,並將小白織出的布藏在一隻大箱子中。他以為得計,心中竊喜,但等了一天,也沒有聽說衛瑾主仆獲罪的消息;盧江子忍不住打開箱子,這才發現箱中布匹,居然全部是自己拿去更換的粗布。他大驚失色,找到知府家人來詢問,也不明就裏。知府家人發誓自己拿去府中的正是這些粗布,盧江子也記得是自己親手將小白織出的布匹放入箱中。回想種種異狀,盧江子便趕到知府衙門遞狀,狀告衛瑾主仆妖術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