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換好衣服,卡西莫多正好又回來了。這回他一條胳膊挎著個籃子,另一條胳膊抱著一條褥子。他把籃子放下,裏麵是一瓶水和幾塊麵包。褥子是他自己用的,食物也是他自己的。他放下食物說:“吃吧。”然後又把褥子鋪在地上說:“睡吧。”
愛斯梅拉達想要對他說幾句感激的話,但是她看到他那可怕的長相,就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讓你害怕了。我太醜了。你別看我,聽我說就行。你白天就在這屋裏,晚上可以在教堂裏走走。你可千萬不能出教堂一步,出去人家就會殺你的。那樣,我也會死的。”卡西莫多說完就退出來,走了。
愛斯梅拉達很感激地看著卡西莫多帶來的東西,打量著四周。忽然,她覺得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的身體,她定睛一看,原來是小羊加裏。“啊!太好了。我都把你忘了,你卻還記得我。你沒有忘恩負義。”愛斯梅拉達哭了起來,當她的眼淚流下來時,她內心最辛酸最沉重的痛苦也隨著眼淚流去了。
黃昏來到了,愛斯梅拉達覺得夜晚從來沒有這樣的美好,月亮從來沒有這樣的溫柔,就帶著小羊加裏繞著教堂高高的樓廊走了一圈。她俯視腳下燈火輝煌的巴黎,是那樣的可愛。
第二天早晨,愛斯梅拉達一覺醒來,發現太陽已經很高了,她好久好久沒有睡過這樣一個好覺了。可是當她睜開眼看窗外的時候,一張醜陋的臉又映入她的眼簾,於是她本能地捂住了眼睛。但她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盡可能溫柔地向她說:
“你別害怕。我是你的朋友,我不過就是來看看你睡得怎麼樣。這對你並沒有什麼壞處。你要是害怕,我就藏到牆後麵去。”卡西莫多說,“好了,我藏好了,你可以看了。”
愛斯梅拉達睜開眼,卡西莫多果然不在窗口了。她起身走過去,看見他蹲在一個牆角裏,那麼可憐,那麼溫順。她克製住恐懼和厭惡,輕聲說:“過來!”
卡西莫多以為她要趕走他,失望地一瘸一瘸地走了。
愛斯梅拉達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卡西莫多驚訝地望著她,渾身顫抖起來。直到他弄清她的意思後,那醜陋的臉上才出現了歡快的笑容。可是他堅持隻坐在門外,不肯進屋,他說:“貓頭鷹是不能鑽到雲雀窩裏去的。”“我是一個聾子,不!我還不隻是一個聾子,還是一個最可怕的東西!不像人也不像禽獸,比石頭更粗糙、更難看、更不成形!”卡西莫多說到這裏,笑起來了,那是世界最難聽、也最令人痛苦的聲音。他接著說,“和我相比,你就是一道陽光,一滴露水, 一支鳥兒的歌,而我,隻是一個怪物!”
“你為什麼要救我?”愛斯梅拉達再一次問道。
“你忘記了嗎?有一天晚上,一個壞家夥想把你搶走,可是第二天你卻在刑台上喂水給他喝。隻是一點點水和一點點憐憫,這對他就已經足夠了——那就是我,我用生命也報答不完你的慈悲心腸。你也許忘了,可是我永遠會記得。”
愛斯梅拉達好像看見他的獨眼中滾動著一滴淚,卻沒有落下來,他好像極力想把它往肚裏吞。
“那兒有座鍾樓,人掉下去一定會粉身碎骨。你隻要需要,一個眼神或一個暗示,我就會從上麵跳下去的。”卡西多爬起來,又說,“我不能待太久,你看見我會不舒服的。我要待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說著,又把一個金屬哨子放在地上,說:“這個給你,想讓我來就吹它,它的聲音我聽得見。”
說完,卡西莫多慢慢退走了。
克羅德副主教剛剛主持完懺悔儀式,就一個人匆匆地從聖母院的便門逃走了。他茫然地四處遊蕩,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在想著和夢著什麼,最後走到了荒野上。他的腦子很亂,一會兒是愛斯梅拉達在跳舞,一會兒是她光腳走上絞架的情形。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卑鄙的靈魂,渾身不禁戰栗起來,——她走上了絞架,他墮入了地獄!他有些受不了了,迸發出一陣陣怪叫。
克羅德又想到弗比斯還沒有死掉,還輕鬆愉快地活著,穿著漂亮的軍服,這會兒看到自己的舊情人上了絞架,那種心情……
哈——哈——,克羅德心裏多少寬慰了一些。他甚至在想,如果他不是神甫,愛斯梅拉達也不是吉普賽姑娘,沒準兒他們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唉,既然這樣,就算是除掉了煩惱的根源吧。
起風了,風聲呼呼地叫著,他茫然望著四周:腳下正有母雞尋食,小蟲子四處飛舞,頭頂上的天空中,幾片白雲飄浮而過,遠方是聖維克多修道院的鍾樓,再遠處是磨坊的水車風扇在轉動……
克羅德副主教內心一片黑暗,但奇怪的是,他從未動過尋死的念頭,他實在是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哪怕地獄就在他身邊。
天黑了,他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教堂門口。他站在巨大的鍾樓前麵,隻覺得眼前黑壓壓的一片逼麵而來,那高高的可怕的塔上閃動著的種種亮光,在他的幻覺裏好像就是地獄中的大火爐的爐口,從那裏傳出來的種種聲音,又像是死魂靈們的呼號。他又害怕起來,用雙手捂住耳朵不去聽,背轉過身不去看,而且邁著大步離開了這個地方。
他昏昏沉沉地四處遊蕩,不知不覺又回到了聖母院門前,他低聲說:“啊,今天真的發生了那一件事嗎?”他鼓起勇氣走進教堂,他覺得今天教堂裏到處都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幽幽暗暗、鬼氣森森的。
夜裏,他在自己的小屋子裏讀《聖經》,希望能尋尋找到一點安慰。當他讀到“幽靈在我眼前走過,我聽見一聲輕微的呼吸聲,我的毛發豎了起來”時,他兩腿發軟,倒在地上,僵了半天不能動。停了好半天,他想到忠實的卡西莫多那裏坐一會兒,於是他拿上燈,走出屋去。這時,大鍾敲了十二下,已是午夜下。他想:“啊,這會兒,她現在一定已經僵冷了吧。”
一陣冷風吹滅了他手中的燈,他忽然看見對麵黑暗處出現了一個白糊糊的人影兒,後麵還跟著一隻白色山羊——哎呀,是她的靈魂呀!克羅德嚇得頭發都根根直豎起來了。那白影兒一步一步走過來,克羅德機械地一步一步退著,退到一個樓梯口時,她沒有跟上來,從他麵前飄然走過去了。她的頭發還是散的,手也沒有綁上,是呀,她自由了,因為她死了。
在靜夜裏,神甫還在那兒呆立著,剛才他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吸聲。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愛斯梅拉達漸漸恢複了平靜,笑容又回到了臉上,她又跳起了舞。小羊加裏一步不離地跟著她,陪她度過了孤單的時光。不過有時空閑的時候,愛斯梅拉達會想起過去的事情,又會想起弗比斯。在遇到了一連串足以摧毀她的近乎致命的打擊之後,她發現自己的心隻有一樣東西依然屹立不動——那就是對弗比斯的愛情。她慢慢地又產生了幻想,想著弗比斯隻是誤解了自己,如果當麵解釋清楚,哪怕她隻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他一定會回心轉意的,他還是會愛自己的——那是一定的事!
愛斯梅拉達就這樣每天陷入自己的這種幻想之中。
現在卡西莫多是愛斯梅拉達惟一能接觸到的人。她雖然很同情卡西莫多,也對他懷著感恩心理,但是——他實在是太醜了!每次愛斯梅拉達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驚恐不安。雖然她盡力掩飾著,但她隻要在臉上露出哪是一點點的厭惡,卡西莫多都能察覺出來,然後悲哀地走開。
一天,愛斯梅拉達正在和加裏玩耍,她輕輕地撫摸著小羊的皮毛,臉上露出溫柔、喜悅的表情。卡西莫多看見了,默默地凝視了一會兒,然後悲傷地想:她看我時就從來沒有這樣的眼神,我要是變成這隻小羊就好了。
一天早上,愛斯梅拉達正站在屋頂上眺望她曾經跳舞唱歌的廣場。忽然,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騎著馬從廣場上走過。啊,那穿著軍裝、帶著劍的年輕漂亮的人,不正是弗比斯嗎?她激動地伸出手去喊著:“弗比斯!弗比斯!來呀!來呀!聽我告訴你!來呀!弗比斯!弗比斯!”她的聲音,她臉上的神色,她的姿態,她整個的人,都好像一個落水者向遠方天際陽光中出現的船兒兒呼救似的。
弗比斯卻沒有聽見她的喊叫,騎著馬走了。他勒著馬走過廣場,裝模作樣地向一個在曬台上的小姐優雅地行著禮。他並沒有聽見那可憐的姑娘在呼喊著他,他離得實在是太遠了。
愛斯梅拉達仍跪在地上,異常激動地連聲高喊:“弗比斯!你難道聽不見嗎?弗比斯!我隻說一句話。弗比斯!”她看著他走進了麗絲小姐家的大門。
卡西莫多在她身後看著這一切,他的胸膛裏發出深深的歎息,他胸中滿滿的是吞下去的眼淚,他痛苦地一把一把揪下了自己的頭發。“啊,真見鬼!就得像這種樣子!隻要是表表漂亮!”
不過,他終於平靜下來,上前拉了拉愛斯梅拉達的衣服:“你要我去把他找來嗎?”
“啊,去吧!趕快去!快跑!把他帶來!我等著!我會喜歡你的!”愛斯梅拉達急切地說著,抱住了卡西莫多的膝蓋。卡西莫多痛苦地搖搖頭,忍住眼淚,大踏步離開了。
卡西莫多靠在麗絲小姐家門口的一根柱子上等著弗比斯。但弗比斯一直沒有出來。卡西莫多一會兒看看大門,一會兒回頭看看教堂的屋頂,他擔心愛斯梅拉達等得著急。麗絲小姐家房子裏麵燈火輝煌,人們在盡情地跳舞狂歡,原來今天這裏正舉行麗絲小姐和弗比斯結婚前的慶祝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