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銜
春日遲遲。
春困欲眠,便擱下書本下樓走走。門衛室裏傳出的無線電聲音嗡嗡響,讓人聯想到精神不濟的蟬。暖春的空氣把人團團悶住,再襲以馥鬱花香,春分過後盡是溫柔鄉了。閑看滿園春色,不覺間也就捱過了午時。午覺醒來的母親探出紗窗朝樓下喊,“到點啦。”
春節前夕,母親買回兩顆髒兮兮的水仙根,左手握著它們,右手使一把刻刀,斜刃端向下,在距離根部一厘米處,拉出一道與底部平行的弧形線,再把刻刀豎起輕輕垂直切入。剝掉鱗片的兩顆種球,然後養在瓷盆裏,放入清水和雨花石,不日便萌芽抽長,並不負眾望地於除夕夜初綻。
三月一到,庭院裏的迎春、白玉蘭相繼開放,黃白相間,鋪張熱烈,還有那一排消沉了一冬的枇杷樹,也抽出了新葉,嫩綠的葉片覆在墨綠的老葉之上,層次分明,一派生機勃勃的春景。養在房裏的水仙卻顯出暮色,頂端漸漸地不再代謝出花骨朵,乍看宛如一盆營養不良的蒜苗。終於,母親撈出兩顆鱗莖,空出來的瓷盆閑置在原地,墨黑的盆口仿佛未及閉合的口腔,欲說還休。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綿長溫煦的春日,有一盆花悄然萎謝。盡管樓下的白玉蘭、迎春花熱鬧爭春,還是會想起那個落寞的空盆,繼而想象性地在盆裏埋入新種,靜候一場想象中的盛開。外公離開我們以後,母親仍然習慣性地在盛飯時會多取出一隻碗——在想象中為外公,在這個家保留一席之地。
半夜,我被母親揪出被窩,一路上都是迷迷糊糊的,直到醫院清冷的探照燈燈光和濃烈的消毒水味一齊撲來,方才清醒。外公一身素服地躺在病床上,為免驚擾其他床位的病號,通知我們前來的護士隻在外公床頭留了一盞小燈,並再三叮囑,切不可大聲喧嘩。母親把外公的手攏到自己掌心,緊緊握著,除了手手相握,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外公的臉整個僵掉了,麵無表情地癱在床上,已經到了彌留之際。過了好久,母親讓我過去,並鄭重地將外公的手交到我手上,觸手微溫,不知是外公生平最後一點體溫還是母親方才久握不放留下的餘溫,心裏多少踏實了些,反正沒有想象中那麼冰冷。我看著外公,依舊拉長的臉,因為牙齒稀落,下巴顯得又鬆又長。母親立在床尾,開始低聲啜泣,病房裏有病號翻了個身,母親自覺冒犯了,慌慌張張地壓低嗓音,哭聲在暗處一點點小下去……
炭。
從醫院到殯儀館,再沒見母親流過一滴淚。舅舅帶著表弟也趕回來了,靈堂中央是外公的黑白遺像,照相館的師傅修飾得有些過了頭,致使遺像裏的外公看起來親切溫和得多,全然區別於平日裏嚴肅內斂的他。
三餐之餘,外公多是一個人坐在書房裏看著窗外,以前也聽無線電,後來覺得鬧,就把那台海燕牌送給了我。我不會使,外公就手把手地教我,拉開天線,耐心調試旋鈕,終於搜索到一個頻道,DJ類的音樂節目,強勁的電子樂從陳舊的喇叭裏竄出來,相當不可思議。外公轉到別的台,是鶯鶯燕燕的談話節目,便丟下我和無線電,搖搖頭回房去了。
外公本是南方人,卻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一開口,調門就高了,我不明白,全家人都是在吳儂軟語裏滋長起來的,為什麼獨獨外公是個異類?我問母親,母親也搞不太懂,隻說是廣播聽多了吧。
於是我更加熱情地調試無線電,小心翼翼地搜尋著電台,以期能找回外公曾經曆的那個時代:說話播音都是一字一頓的,語調亢奮,經常還需要大喊大叫,感情有多激昂飽滿,聲音就有多嘹亮振奮,播到末尾甚至能聽到播音員恢複常態時的說話聲,嗓子完全啞掉。可惜,外公記憶裏的那些電台節目一去不複,老舊的無線電也緊追時髦,難怪外公日漸聽不懂了,成日避居書房,大部分時間都抱著保溫杯,對著兩扇窗發呆,唯有那一口京片子成為曆史的一點餘緒。外公在最後幾年裏留給我的就是這樣一個麵朝戶外,靜默肅然的思考者形象。至於外公有沒有在思考,純屬我個人的附會,母親肯定不會這樣認為。母親常常拿上一條長毯子,推門走到外公身邊,把毯子蓋到外公膝上,再輕輕掩上房門,衝我比劃一個“噓”的手勢,小聲點,你外公睡著啦。可是隔著門縫,我分明看見外公的身子不時地動兩下,怎麼可能是睡著?外公有老寒腿,全家人對他的膝蓋自然格外關照,卻忽視了腦部的隱疾。
外公被確診為腦癌的那天,母親整個人都傻掉了,外公倒是沒有過多的表示,神情如常,慌什麼,大不了和這腿一樣,至多在腦袋裏留下點病根而已。母親強打精神地辦好入院手續,第一次去探病,母親吩咐我說,一會兒你要對外公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很快就能康複出院。我點點頭,默許。那天,恰巧病房裏隻有我們三人,母親剛問完外公衣服夠不夠替換,下一秒又關心起衛生紙是否足量的問題,“這兩天是夠用了,先用著,明天我再買幾卷來。”外公點點頭,不做聲。我成了局外人,眼看這對父女糾纏於細枝末節,唯旁觀者清。終於談話難以為繼,母親眨眼向我示意,於是我上前,照母親來之前的吩咐,對著外公“背誦”道,外公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很快就能康複出院了……外公的臉部線條柔和了一些,笑咪咪地看著我,因為沒戴牙套,外公兩頰深陷,很像小表弟做的鬼臉,撮起嘴唇,將自己兩邊臉頰深深凹塌進去。“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心虛地重複了一遍,因為說完“分內話”,我也不知如何往下接,幸好母親及時削了一隻蘋果,小塊喂給外公,窸窸窣窣的咀嚼聲填補了失語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