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病情日漸惡化,主治大夫早已向母親攤牌,我想外公自己也心裏有數,可是每回去探望外公,我和母親除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馬上就能回家了”之外,真的無話可說。明知不可能了,依然除了鼓勵還是鼓勵。外公徹底喪失說話能力後,我和母親也終於不用再為如何維係對話而費盡心思,我們所用來表達情感的方式都非常內向、貧乏,以至於麵對臨終者,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否定他是一個臨終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母親和舅舅都遺傳了外公的性情,克己、節製、不善表達情感,從來不知道以退為進,未必有天大的難題,卻總是抱著天塌下來的心態,一旦交流開來,往往就是針尖對麥芒,誰也不服誰,否定,否定之否定。舅舅堅持要換下母親供在靈堂的大束黃菊花和紅玫瑰。關於這些花,母親買回來時,還是很驕傲的,“每束都要三十元,塑料假花,可以永遠放下去。”舅舅嫌母親小家子氣,執意要用鮮花替上,母親不肯,兩個人就是一通吵,被晾在一旁的表弟看著兩位激烈爭吵的大人,嚇得傻眼。舅舅還是買回來一大把新鮮的黃菊花,將它們同母親購置的假花並放在靈台上,母親的假花也不遜色,混跡在鮮花裏,以假亂真。這很像他們間的姐弟關係,吵吵鬧鬧不足為外人道,卻也非旁人能體悟的。隔了一會兒,我看到舅舅從行李箱裏掏出一遝錢交給母親,母親推脫不下,勉強收下。兩個人都消停下來,心平氣和了,反而沒什麼好說的了,對話的苗頭潛伏著,任誰也不願意挑破起頭,一如病房裏的一幕幕。
血濃於水,讓他們走到一起,可也正是熟不拘禮,令他們失掉了俗常禮節的庇護,相對時,隻有赤裸裸的中傷、擠兌、指責,除此就剩下漫長的寡言緘默,羞於啟齒。電視裏的家庭劇經常出現的一幕,一家人高高興興在餐桌上聊天、睡前親親臉頰互道晚安,在我們看來,根本就是不可思議,連表弟都邊看邊吐槽說“太假了”。母親和舅舅輪流守靈,表弟倒是精神頭十足,十點檔的肥皂劇都播完了,仍不肯睡,從旅行包裏掏出iPad,自顧自地看起火影忍者,不時還哈哈大笑幾聲。睡下沒多久的舅舅,聽到表弟如此放肆,拎起小家夥就是一頓揍,“這個時候誰讓你笑了!?趕緊上床睡覺去!”
也怪表弟還實在太小,不諳世事,“死亡”這樣的概念之於他們既平常又罕見,它可以存在於打怪遊戲或者日本動漫裏,但是一旦真刀真槍地發生在現實中,連“葉公好龍”的資格都不見得會有。能有多少機會看到死亡呢?即便如我,那晚隨母親去見外公最後一麵,也不過是握握他的手,把兩隻枯瘦的掌心搓得熱乎乎的,再交由一旁壓低聲音啜泣了有一陣子的母親,像一場接力賽,交替傳遞著溫度,直到越搓越冷,心也冷了,泫然欲泣。外公的病容很安詳,平躺在微微墊高的枕頭上,右側床頭上的小燈恰好在他臉上打出明暗兩塊區域。右眼睜開在明處,眼白渾濁如常,隱在暗處的左眼在光影的作用下,顯出一種奇妙的清澈明亮,如一塊靜靜燃燒的炭。
張愛玲說過的,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色的……滿腹衷腸,終究無法一吐為快,隻得深藏再深藏,再以灼熱的表象騙騙別人,再騙騙自己,最後傷人也傷己。外公、母親、舅舅都是這樣的炭塊,兀自燃燒又互相灼痛、互相取暖,直至燃燒殆盡,灰飛煙滅。
出殯日,舅舅手捧外公遺像,臉容鎮定地走在隊伍前頭,母親和一眾親朋戚友殿後,表弟懵懂地跟著我走,悄悄告訴我一個秘密,“表哥,昨天晚上我聽見老爸哭了,他還不讓我說出去,還威脅我,要是我今天早上隨便亂笑,就要更狠地揍我一頓,而要是我今天哭的話,他就給我換新款的iPad……”表弟在我耳邊和盤托出,剛說完,那張天真的小臉即被濃重的憂傷煙滅,表弟號啕大哭起來。
小西天。
母親整理出外公的遺物,留下一隻相框,其餘的悉數焚化。老式相框的麵積不小,內中貼有好多張外公的生活照,因年代久遠,照片和相框早已粘連一體,舅舅原先打算帶走幾張留作紀念的,可惜一旦剝取就會損壞了照片,最後不得不放棄。母親保留這個相框,反複擦拭,玻璃鏡麵依然灰撲撲的,隻有湊得很近很近,才能依稀辨認出照片裏的外公、外婆,以及年幼的母親和舅舅。外公一生的照片差不多都封存在這裏了——以他青年、中年時代為多。
暮年的外公反倒排斥鏡頭。春節拍攝全家福,他總是主動請纓,替大夥合影,所以有好多年的全家福裏,都是沒有他的。後來,母親說什麼也不肯讓外公脫離組織了,一咬牙換掉了家中的傻瓜相機。有了數碼相機的延時拍攝功能,就再沒有外公的用武之地。每次外公都居於鏡頭正中央,父親母親安坐兩端,我則隨意,總之是標準的家庭合影,可每次成像,外公要麼把眼睛閉上,要麼就是沒看鏡頭。好在,數碼相機無所謂的,多拍幾張便是,而在一次次的磨合過程中,外公終於適應了刺目的閃光燈。照片出來,眼睛瞪得大大的,透著一絲恐懼,像是人堆裏的局外人,滿麵慌張,看上去雖然身處正中間,卻不甚和諧,極易讓看照片的人起疑,太不搭了,就像葬禮上逝者的遠房侄子之類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