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需要堅持在閃光燈哢嚓後,才能眨眼,摘下老花鏡的外公足足睜了十來秒鍾,整個春節,外公的眼睛都保持著過度的有神,一直到過完元宵節,兩隻直勾勾瞪著的雙眼終於如開敗的水仙花,耷拉下來,單眼皮的長眼經常咪成一條線,望向窗外,一看就是半天,常令母親誤以為他是在打噸。
還是表弟發現了相框裏的玄機,“這裏是靈隱寺吧?這個湖好大啊,是西湖吧?這個是哪裏啊?黃山嗎?”母親也老花了,摸出老花鏡湊過去,相片上是一家四口人,年輕的外婆和母親都穿了一件花點襯衫,四人叉腰站在半山腰上。母親極力回想了一會兒,告訴表弟,不是黃山,是雁蕩山。表弟儼然小大人似的長籲短歎,外公去過的地方真多啊,末了又有點不服氣,添上一句,“就比我多一點點。”每年寒暑假,舅舅一家便會集體出遊,人小鬼大的表弟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了。表弟吵著嚷著要舅舅帶他去雁蕩山玩,“這個山看起來比黃山還漂亮,我要去,我要去。”舅舅在一旁哄他,“好好好,下學期你考出雙百分,我就帶你去雁蕩山。”
表弟把“雁蕩山”拋到腦後,去看下一張照片,“咦,外公來過我們家的啊?”表弟這麼一說,把我們都驚了一跳,舅舅趕緊湊過去,“哪裏哪裏?”表弟指著一張牌樓照,篤定地昭告天下,“我們經常坐公車路過這裏的。”舅舅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恍然大悟,沒錯,這是海澱區,從新街口往北,這裏有個公交站叫“小西天站”的。
相片上的小西天牌樓剛剛建成不久,外公一身白背心,衝著鏡頭茫然四顧,就連母親也不曉得這張照片的拍攝者為何人。那一年夏天,我降生,外婆、舅舅全圍著我和母親轉,外公撂下家中的大小瑣事,獨自北上,他告訴外婆說,要去一趟山海關,去祭拜一個他很景仰的詩人,一去便是大半年,回來的時候,外公的行李箱裏除了一件軍大衣,就隻有這一張照片。外婆瞅了半晌,“小——西——天——”,直說這名字有意思。
愛蓮說。
舅舅他們要回去了,臨行卻又同母親吵了一架。母親把舅舅給她的那筆錢,塞回他的行李箱,舅舅發現了,急忙掏出來,要還給母親,母親奮力抵擋,舅舅也不鬆手,兩個人相持不下,踩翻了屋角的水仙花,瓷盆叮當一聲打翻了,其中一顆鱗莖被兩人踩爛了,水仙的莖葉也無從幸免,兩人這才罷休。母親稍稍提高了嗓門,沮喪又無奈,“讓你拿回去就拿回去,聰聰還小,往後要用錢的地方多的是。”舅舅據理力爭,“給你就收起來,又沒多少的,這點錢買台手機都不夠。”話說到這裏,舅舅覺得冒犯了,語氣頓時柔軟了些,“爸這麼些年多虧你照顧。”母親仍沒有去接錢。舅舅硬把錢塞到了母親的衣兜裏,“當年媽病重,我在外地上大學趕不回來,也是多虧了你。”
母親到底沒再堅持。“多虧了你”——回首來時路,滿目皆有虧損又如何呢?縫縫補補跌跌撞撞還不是走到了今天?表弟揮舞著iPad,掃描了那張“小西天”照,低聲嘟囔說,“外公也到過我們家了。”下樓時,舅舅牽著表弟走在前麵,我和母親幫忙提行李,母親下廚做了不少麥餅,加上其他土特產,舅舅來時的半空行李箱,回程卻成了大宗行李。因為負重,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可看看前麵的舅舅和身旁的母親,頓感我們就像是台階一樣,一級接著一級,雖然行動遲緩,偶有阻滯,但終究要繼續走下去。
送走舅舅一家,我也如願從小房間換到了外公的書房裏,手指掠過書架上排列緊實的書脊,暗下決心,遲早會讀完的。母親搶救回被踩爛的水仙,重新放入盆中,勤加照管,依然難擋頹勢。陽春三月,水仙凋敝,空出來的瓷盆一直擱在書房角落裏,似要證明那兒曾經茂盛繁華過。
我坐在外公生前常坐的藤椅上,窗外是庭院裏的樹叢。借由一椅一窗,我獲得了外公的視野,看到了外公看了大半輩子的景致。外公曾說他看到過蓮花,懸浮在樹叢裏,我們自然不信,沒多久外公就被確診住到了醫院,腦瘤壓迫視神經,會產生頭暈、複視、幻覺等症狀,可外公堅稱他看到了蓮花,就開在窗外的樹梢上。我學著外公的姿勢,靜靜注視那片樹林許久,除了綠葉,一無所獲。
這年的春天似乎特別漫長,春花的花期還沒完,夏令已至。離高考也不遠了,學校放溫書假,待在家裏整理筆記,做最後的衝刺。母親每日總是掐著點督促我,隻許我每天午飯後,下樓小憩一會兒。時間一到,她必定從窗口探出頭來喊我。於是,我隻好故作專注地重新落座,攤開那本厚度和《辭海》有一拚的文綜題典,一直到晚飯時間。暮色漸染,晚風一股一股地吹進來,牽動窗簾,甜膩的花香不斷宣告著春天的勝利,擱下筆,支頤而坐,忽見不遠的樹叢裏有白色暗影浮動,戴上眼鏡,果有白花隱於枝葉間,花大而香,盛開如蓮……
水仙之後,有白玉蘭,蘭香未殞,花開正盛,而廣玉蘭又已經冒出頭,預備取而代之了,四時有序,四季輪回,生生不息。夕照隱下去的時候,仿佛打翻了一盆炭火,天際赤熠灼灼,火燒雲是日落的標本,也是延續。
惠風和暢,天朗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