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國棟
因為遇見了他，她認為自己也是不好看的，之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仿佛因為愛上了他，她才看見了自己，討厭了自己。怎麼不生得好看一點呢，常常這樣問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家庭住址，手機號碼，她呢，對他一無所知。
他叫她的名字，李倩文。每一次都要問，李倩文是吧。
嗯。
你快遞到了，就在你家樓下。
那我馬上下來。
就掛了電話，沒有再多的空間，可以擠下另一個字。這樣做，隻不過是她一貫的毫無心機的頑皮。
那天下著雨，她與太陽一起感冒了，他來電話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休息，不想讓別人等久了，隻穿著睡衣，雨傘也沒有打，便衝了出去。他坐在電動三輪車裏麵，穿著灰暗的羽絨服，三輪車是那種老舊的藍色，堆積著一些黃色的包裹，天地間都是灰蒙蒙的，她向車子走過去，然後看見了他，他躲在自己零落的長發下，遞過來一支筆，還有一個包裹，要她簽字，有點冷，她哆嗦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李倩文。轉身就要走。
他說，你的包裹呢。聲音不好聽，像是鴨子叫，且還不是唐老鴨那樣可愛的鴨子。
真是燒壞了腦袋，簽了字，竟忘記拿包裹了，不好氣地接過來，他又說，還有筆呢。
原來自己拿了他的筆沒有還，生硬地遞了過去，從來都很有素養的，遞剪刀啊，遞筆啊，都是尖銳的一頭朝著自己，可是今天，卻戳了過去，正好戳中他的手背，她以為他至少要縮回去手，厭惡地看她一眼，但是他毫無知覺，順手接過了筆，不經意間又看見了他的手，粗粗的，還生了凍瘡。
就這樣逃了回來。
她宅在家裏已經有些時日，向公司請了長假，反正也是剛剛失戀，什麼都做得出來。閨蜜艾米打電話來，態度再蠻橫也沒關係，我煩死了，不想出去啦！
哎，不要想他了，不值得的。
我才沒有想他呢，我當他死了的。
電話那邊的艾米估計嚇了一大跳，應該後悔自己打電話來，愣了半響，才說，好吧，那你在家裏好好的。
其實她真的沒有想他，要想也艱難，她曾經惡作劇一般地在腦中勾勒他的麵容，幾個粗線條下來，怎麼看，都覺得那個人是自己的爸爸，雖然她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
但是關於她的前男友，長得如何，竟然真的已經忘光了。
是自己薄情呢，還是這份情本來就薄，不去多想。
她有一天整理房間，衣服堆裏掉出一張相片，她妖嬈得不像話，是那時候在酒吧，他用拍立得照的，他在那個被叫做小白的相機吐出的相片後麵寫著：夜店女王。
她佯裝生了氣。
他便哄她，她說，下次給我買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就原諒你。
隻是未到，他們就分手了。
那些瘋鬧的日子，彷佛是前世，隱約有輪廓，裏麵填著什麼，是認真忘記了。
艾米有一天打電話來說，沒事做，在家裏看看書也是好的，她就到網上去買書，她挑書隻是看名字，有一本很喜歡，名字叫《追憶似水年華》，那時候不知道竟然那麼厚，這本書也是快遞來的。
她下去拿的時候，他仍舊藏在長發下麵，卻遲遲不拿包裹出來。
東西呢？
連著問了三遍。
他終於抬起頭來，終於見上了一麵，她是千千萬萬沒有想到，土得要死的電動三輪車，土灰色的舊羽絨衣，鴨叫一般的嗓子，蘿卜一般的手指，老毛線一般的頭發下，藏著的竟然是那般精致的一張臉。
她聽見自己的心不要臉地說了一句，原來是美男啊，便直直掉進無底的深淵裏去了。
她看呆了。
純粹是因為他好看，也不管他在一邊說，剛才拐彎的時候，把包裹甩了出去，摔破了書皮，這本書自己家裏也有，嶄新的，明天帶來，賠給你。
她隻是點頭。看著他的嘴唇，想親一口，她又不是沒有接吻，前男友法國留學回來，就喜歡法式的深吻。隻是看見了他，才判定自己的初吻仍舊還在的，光天化日之下，當著男人的麵，想這些東西，也不覺得齷齪，隻是因為他實在好看，他的好看原諒了其他一切。
這次也是，仍舊是逃了回來。心情卻不是之前那樣。
過幾天，他真的拿書來了，他補給她的說是嶄新的書，其實灰撲撲的像是出土的文物。真不要臉，還拿得過來！
隻是她把這本書放在枕邊，後來直接當做是枕頭，枕頭後來變成抱枕，再後來，她索性用這上千頁紙做千紙鶴了。一天做一隻，她又像是個女人，為他折疊千紙鶴便是證明，又不像是個女人，一點都不矜持，雖然自己是自己的自己人，但是也不能就這樣與自己坦白了呀！
媽媽看不下去了，晚上拉了她去逛街，說是給她買衣服，不過是借口，前幾天還大驚小怪地責備她衣服怎麼那麼多。母女挽著手，媽媽有話想說，又難以啟口，她倒是不耐煩了，打算發脾氣，可是又一眼看見媽媽的魚尾紋，心一下子就軟了，母女一場，為何也要落得用自己的壞去應答媽媽的好。
她說，媽媽，我幫你挑幾件衣服吧。臉上閃爍著歡快的神情，原來媽媽也以為自己失戀了難過，真是難為做母親的。這門親事，媽媽是很看重的，因為他實在優秀。說百裏挑一也是謙虛。
她騙別人都說，是他甩了自己，其實是自己大大方方的說，我們不合適，不要交往了，要是叫媽媽知道是自己黃了這門親事，估計氣得要劃清母女界限了。
她幫媽媽挑了幾件衣服，都很上身，但是媽媽卻用各種理由拒絕了，要麼說顏色不好，要麼皮料不對，後來警覺，媽媽是覺得價格貴了。
她突然靈光一閃，說是回去網上買，便宜。真不知道是為了媽媽買衣服，還是為了好讓他送快遞來，可以看他一看。
挑了一夜，母女之間，其樂融融。
她與媽媽一起等待快遞來，終於手機響了起來，隔著窗戶看見一輛藍色電動三輪車，便飛也似地下去了，卻不是他。
她莫名想哭，筆直問了一句，你們換人了？
那個人笑，顯然沒有被人這樣問過，我都做了好幾年了。
再一看，原來不是一家快遞公司。拿到衣服，媽媽連連讚歎網上買來的便宜，也好看，她卻給了差評，店主打電話來質問，她潑婦一般，誰叫你不用那家快遞公司。別人罵一句，神經病，也就掛了。
媽媽穿了新衣服出去，親戚好友都說好看，她就發動大家都來網上買，她從來對家裏人都是不溫不火，這一次換了一個人一般，熱情極了，也不知道她哪裏開了竅，七姑六婆的，都讓她叫準了輩分，她給人家仔細說，還拉了她們的手，網上開店呀，不交房租，所以東西便宜，東西都是正的，還送貨上門，到時候我給你送過來，不滿意的，算我的錢！
誰也沒有拂了這樣的情麵，都答應下來，於是李倩文回家就細細安排下來，算好一天一件，這樣就能天天見麵，比起世上多少無奈，這真是無上的幸福，刮風下雨，他都能來，還要準時出現在你家樓下，打電話給你。聲音溫柔，喚你名字。
隻是他從來都是那副麵孔，不以為意，本分做好自己的工作，換做是誰，天天見，也要奇怪，他從來不說。以為上次那本書的原因，兩人有話題可以說了，也是沒有，從他的表情看來，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也不是刻意為之地當做沒有發生過。叫她這邊一廂熱情常常也覺得氣餒。
有一次簽收快遞，她出神得太厲害，竟然簽自己名字的時候寫下了我愛你。這句話被克製很久，她的手幫她說了出來，幸虧他掩埋在長發中，她及時醒來，把單子揉成一團，抓在手心，不給他了。
他終於有點情緒，是無奈的，你不把這個給我，我沒法交差的。
她實在是沒法給，不然他開了口，就是性命，也交了過去。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又是匆忙逃走，到樓上，躲到窗子後麵，看那車子，安安靜靜的，天地肅穆，都成了他的相框，他也不動，做自己的風景，他終於是沒有追出來，再過一會兒，就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