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雨辰
到現在為止,我依然偏執地覺著一切都是由我那兩記響亮的耳光造成的,包括棱子的入院,以及我的離開。這些既成事實,我無力挽回,它們狠狠地剜了我的心,如果每一道傷痕都代表一枚勳章的話,那麼我可以驕傲地拍拍胸口對所有人說:這裏,都是光榮。所以當棱子拉住我的手對我說“讓我們重新開始”的時候,我隻是任由他緊緊地抱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很累。
我從小在北方的城市長大,那裏終年空氣幹燥,春天有更北邊刮來的沙塵暴,整個街區甚至大半個城被漫天的灰塵籠罩,勁風夾雜著沙礫砸得人臉生疼。夏天是毫不留餘地的酷熱,所有的所有都在強光下被暴露得一覽無餘,我喜歡這種季節,就像喜歡所有鮮豔明麗的溫暖色彩,我喜歡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感覺。秋天裏我們那邊的女孩是不穿短裙的,她們穿牛仔褲,長的外套或薄毛衣。冬天有幾場下得很厚的雪,足夠堆一個一人高的雪人,或是打幾場雪仗,這是在南方城市裏看不到的。
有那麼一次,在上海的街頭,棱子拉著我的手。那個時候天上突然零零散散地下起了霜,在北方,我們隻能稱之為霜。可棱子很激動地搖著我的胳膊,他說:“邊靜,你看!是雪啊!下雪了!”後來我告訴他,一粒粒的是霜,雪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像書上寫的那樣,叫雪花,它們有六個邊,很漂亮。
然而南方的台風是我沒有見到過的。在九月份的下旬,有一天中午的時候,天就黑掉了。我從未曾經曆過的一場暴雨,持續了很久,直到我下課往寢室走,還在下。通向寢室的一段路被淹沒,我卷起褲腿,積水沒過了我的腳踝。棱子發消息給我,他告訴我如果第二天還是這樣的話,就不要去上課了。後來我接到學校的通知,因為台風過境,所以放假一天。
可惜,我們不能見麵呢。棱子說。我們都有些遺憾。
棱子是我的男朋友,地道的上海人,喜歡穿牛仔褲,有時還會在手腕或者耳朵根後麵噴少量的香水。我喜歡教他說北方人翹起舌頭的兒化音,一遍遍糾正他的滬腔,直到一段時間後他可以流利地問我“邊靜兒,咱今兒到哪兒吃晚飯啊”。可我卻盡量避免受到他吳儂軟語的影響,那總是讓我感到很奇怪,如果說話不帶“兒”。
棱子的學校在浦東的最東麵,我的學校卻在徐彙區,從我這裏到他那裏,需要坐地鐵從1號線徐家彙到人民廣場,換乘2號線到陸家嘴,再換乘公交車,顛簸40分鍾左右。總的來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兩個小時之內,我可以到達他的寢室樓下。因為兩個人的距離問題,我們通常是找到折中的地方集合,然後進行每周六的約會,這個地方就是人民廣場的地鐵站。
棱子總是遲到,我常常坐在椅子上,把頭埋下去玩手機遊戲,邊玩邊等他。但我足以用餘光瞟到棱子突然間闖入我視界中的一隻鞋子,或者一截手臂,這個時候他會輕聲地咳嗽,想要我抬頭看到他,可我每次都假裝沒注意,直到他伸出手揉揉我的頭發。我很喜歡他對我做的那些小動作,比如揉揉我的頭發,拍拍我的腦袋,捏捏我的鼻子和臉頰。
之後就是漫無目的地閑逛,到福州路淘書,到南京路散步,到外灘坐幾遍輪渡,或者哪裏都不去,我們坐在地鐵裏,分吃我帶去的幾包零食。簡單並且快樂無比,至少我是這麼覺得。我認為我是幸福的,我很滿足。
如果一切都可以保持最初始時的狀態,我想我還是可以在閑暇時幻想一場婚禮,新郎新娘交換戒指,然後互相承諾“我願意”。我也可以把嘴角彎成幸福的弧度,笑得心無芥蒂。
四月裏的一天,我很清楚地記得那天不是愚人節。我和棱子在徐家彙地鐵站裏的肯德基吃飯。我們點了我愛吃的老北京雞肉卷,還有他愛吃的上校雞塊,以及一些薯條和芬達汽水,沒有加冰,吃飯前他說要洗個手,順便就把手機放在桌上,那天他穿的是沒兜的外套。
我剛剛打開雞肉卷的包裝,棱子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我本來是不想理會的,可鈴聲不屈不撓地響著,我於是擦了下手,按下了接聽鍵。
“喂,棱子,明天記得接我哦!”甜到發膩的女聲,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很確定她不是一個北方人,因為她說話都沒有兒化音。第二反應就是掛斷電話,把那個號碼記錄在我的手機上,刪除了通話記錄。之後我繼續打開包裝,吃我的雞肉卷,蔥很辣。
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棱子已經重新坐好在他的位子上,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合上了手機蓋。棱子聳了聳肩膀,朝我無奈地笑一笑:“學校老師,很煩的。”我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眨得很快。心理學的書上有這麼一個解釋,說人在撒謊的時候喜歡眨眼睛,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哦。”我說。一小塊甜麵醬滴在我的褲子上,棱子手忙腳亂地幫我拿紙巾,卻不小心碰翻了汽水,“嘩”的一聲,桌子上覆蓋了冒著氣泡的橙色液體,所有人都抬頭看向這邊,服務生拿來抹布和拖把,棱子站在椅子旁,表情尷尬。
晚上的時候,棱子送我到學校寢室樓下,我抱了抱他,心口卻呼呼地冒涼風,風很冷,夾著厚重的濡濕氣息,洶湧而至。我裹緊了衣服,可還是不停地發抖。
我回到寢室,一頭栽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腦袋裏像是煮沸了一鍋粥,“咕嘟咕嘟”冒著泡泡,灼傷得我焦躁不已,我試圖調整呼吸,結果卻被口水嗆到了,氣兒一下沒喘勻,趴在枕頭上狂咳不止。
黎藍從上鋪的被窩裏麵探出頭:“邊靜你怎麼啦?”
我擺擺手,說:“沒什麼,氣兒沒順好,嗆著了。”然後我站起來,拿了杯子倒了些熱水進去,喝了兩口。
黎藍問我:“你是不是和棱子吵架了?進門的時候就看你麵色蒼白的。”
我說:“哪有的事兒,我和我們家棱子從來不吵架。”
黎藍轉身把被子掖好,悶聲拋出來一句話:“所以我覺得你們有點不正常,怪怪的,哪有倆人在一起不吵架的道理呢。”
我們不正常。
之後我的耳膜裏突然開始一直回響著一句話:“喂,棱子,明天記得去接我哦!”
整個晚上我都在做夢,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忘記了我做過的夢,隻是覺得起床的時候頭昏腦脹,四肢癱軟,就像是在高中時代的體育課上,被勒令做了類似蛙跳之類的劇烈運動,肌肉拉傷,第二天都會感到乏力,順帶著有些小小的絕望情緒。我的嗓子幹得要冒火,嘴巴裏是苦的,我喝了點水,艱難地咽下去。
打開手機,收到棱子前一天晚上發給我祝我晚安的消息。我晚上有關機的習慣,據說把開著的手機放在枕邊比較容易生腦癌,所以我堅持每晚睡前關機。這是個好習慣。棱子經常這樣對我說。可他自己卻總是一天24小時保持開機狀態。我告訴他手機輻射會讓他的腦袋長瘤子,但棱子隻是笑了笑,說:“把腦殼打開讓腦子呼吸下新鮮空氣也不是壞事。”於是我腦海裏麵就浮現出棱子躺在手術室裏麵,天靈蓋半開的恐怖模樣。
是早上九點了。我決定給棱子打電話,想問問他這一天都有什麼打算,是不是可以讓我借鑒一下。因為我發現自己總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中。這個時候棱子總是能給出我最中肯的建議,告訴我該做什麼。他告訴我在45度陽光照射到窗棱的角度裏看黃皮的《追憶似水年華》是最有情調的,告訴我下午三點三刻時照鏡子的側臉是最瘦削的,告訴我晚上八點之前吃半截黃瓜對皮膚最有利……不知道棱子這些話是不是都有科學依據,還是他自己瞎掰的,但我還是每次都很相信。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喂,棱子,記得去接我哦!”腦海又開始不停地回旋著這句話。是我太敏感了麼?我無法控製地打給前一天記下的那個陌生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兩部手機。同一句話。
我於是發現,星期日早上九點陽光斜射到眼瞼是剛好使人鼻尖發酸眼淚泛濫的角度。我用手背猛力擦過眼睛,視界終於又重新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