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蠱?”
“酒蠱,即毒鴆,雖然色澤與味道於常酒無異,但是含有劇毒。你可明白?”
“未浼明白了。”我回答。師父點了點頭。
到了十八歲那年,我已學會釀醴酒、紫綃酒、綿昧酒、酥骨酒、蠶焰酒……隻是我釀製的繾散酒,不是太過甘甜,就是太過清苦。師父說,是我用情未到。但對於我來說,經營酒坊已不在話下。大凡喝過我釀製的酒的酒客,他們都說:小未,你的酒,味道最好。酒客們都喚我作“小未”。我會朝他們微笑。師父那時已不大出麵。鎮上的人都知道,“未浼酒坊”的主人,是一名叫做“未浼”的年輕女子,她釀得一手好酒。
那日的黃昏,酒客稀寥。我準備打烊的時候,酒坊來了一名女子。她已在門口駐足良久,手中執著一根長笛,笑得傾國傾城。她在角落的一張桌旁坐定,對我說:“姑娘,盛與我一碗繾散酒,可好?”我點點頭,掀開殷紅的壇蓋,香氣鋪天蓋地,洋溢在整個酒坊。師父說過,杯緩則圓。我隻消將酒壇稍稍傾斜,清冽的酒便彙成一股涓涓細流,緩緩注入青花瓷碗中。
“女客官,你的繾散酒。”我將碗放到女子麵前。她抬起纖細瑩白的手,把酒送到唇邊,我似乎可以隱約看到她唇下覆蓋的細密紋路,殷紅一片。師父說過,釀酒的女子是醉人的。而品酒的女子,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姑娘。”女子的鶯聲細語喚回了我遊離的魂魄,她直視著我的深褐色瞳仁和淺笑的嘴角,讓我隱約覺到不安,“你這怕不是繾散酒吧?”她又把玩著手中的長笛,不急不緩地問道。
確實,這不是師父釀製的繾散酒。師父釀造的繾散酒,我從不舍得賣與人喝。酒客們從來喝不出綿昧酒和繾散酒的差別,賣與他們無異於浪費。因此,酒客們喝的,隻是我釀製的綿昧酒。
不成想今日卻遇到了懂得品酒之人。把師父釀的酒賣與懂得品嚐的人,也不枉師父費了一番氣力吧。我連連向那女子賠不是,並重新盛與一碗真正的繾散酒給她。繾散入口,女子微怔了一下,而後她將雙目微閉,隻可看到她翕動的睫毛。她又讓我連盛了三碗繾散與她。女子問我:“這繾散可是你親手釀造的麼?”我點點頭,說:“是。”她追問:“是誰教你的?”我說:“是我已亡故多年的母親。”女子搖了搖頭。我並不是有意說謊,隻是師父曾經交待過,任何人問起,都不能說出是他釀的酒。不過師父從不曾知道,我早把他釀製的繾散酒全部貯起來了。
五碗繾散過後,女子的眼神逐漸渙散。她開始低聲吟唱:“羅衣翠,輕衾薄,風吹柳堤見西坡。笛聲碎,錦瑟悲,啾啾飛雁何時歸?寒風緊,殘葉殤,落雪無垠夜未央。酒未到。淚千行,百轉千回繞愁腸……”我不禁微微戰栗了一下。
“女客官,你醉了。我們這裏就要打烊。天色已晚,客官孑身一人,應早些找間客棧歇息才是。”我扶起微醉的女子,她的雙頰像天邊遊弋的兩片紅霞。
女子對我莞爾一笑:“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女子到底為何人?她為何會吟唱那首歌謠?又為何會說出“酒不醉人”的話來?所有的不解在我的眉心糾結成一團。
鋒利的刀刃割裂我的手指,殷紅的一片從傷口汩汩不斷地湧出,浸染了粗糙的木製案板,滲入到龜裂的縫隙中。我匆忙用水清洗,可是總也止不住那猩紅血水,我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不知何時進來的師父拿過我的手,掀開一壇酥骨酒的蓋子,將我的手放到傾瀉的酒下衝洗。十指連心,我微閉雙目,下唇被咬到蒼白,但手指撕裂般的疼痛最終被酥麻的鈍感替代。
師父不禁嗔怪,“未浼,你在想什麼?為何這些天總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我重新執起刀切菜,說:“師父多心了,未浼隻覺最近身體有些疲累,想是因酒坊中的瑣事。不曾有何大礙,過些時日便好,請師父勿掛於心。”
師父輕歎一口氣,搖搖頭轉身離開。我的心無由地空了一下,仿佛將要失掉什麼。
她還是來了,依然是在陰霾將至的黃昏。一襲白衣下覆蓋著冰肌玉膚,幾縷碎發垂散在額前,依然是傾國傾城的笑。我從未見到過如此精致的人兒。但不知為何,看到她時,我總有些隱隱的不安和悵然若失的綢繆。
“姑娘,盛碗繾散與我,可好?”依然是水般澄澈清明的眸子。我說,“好。”女子凝在唇邊的笑,竟然有了些許的慘淡和黯然。
青花瓷碗邊留下她淡薄的唇印,經緯脈絡清晰可辨。女子將長笛放到唇邊,纖細如玉筍般的手指按壓住笛孔,輕輕地嗬氣,悠揚細碎的笛音充斥回蕩在整個酒坊。我隨著笛音低聲淺唱:“羅衣翠,輕衾薄,風吹柳堤見西坡。笛聲碎,錦瑟悲,啾啾飛雁何時歸?寒風緊,殘葉殤,落雪無垠夜未央。酒未到,淚千行,百轉千回繞愁腸……”
笛聲戛然而止,女子的瞳仁閃爍不定。背後響起師父溫厚的聲音:“未浼。”他在竭力遏製住顫抖的聲線。
我轉過身朝向師父:“師父。”可穿過師父的眼瞼,我看到的隻是另一個人的映像:她著著一襲素淨的白衣,捏著長笛的纖細手指,已經在骨節處開始變得蒼白。
我聽到笛子墜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就像生生不息的血液不止地撞擊著耳膜和吹彈即破的皮膚的聲音。
“蘇醉……”女子的眼底泛起氤氳,一如我曾在師父眼底看到的陰鬱,像極了梅雨時節的江南。這個我在心中默念過無數次的名字,到嘴邊時卻隻能化為“師父”,而眼前的這個女子,竟可以毫無芥蒂地脫口叫出。我的胸口開始抽搐,突如其來的疼痛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未浼,我知你是不會離開的,是不是?”師父的腳步竟然蹣跚。
女子點點頭,說:“是,蘇醉。未浼從不曾離開。”未浼,這個與我有著同樣安謐名字的女子,她對師父說:蘇醉,未浼不曾離開。
我的師父蘇醉,是蘇廷均的獨子。蘇廷均是京師一流的禦酒師。他釀的酒,年年被當作供品送入官中,尤其是他釀製的繾散,更被譽為上品。蘇廷均年四十方得一子,取名蘇醉,希望他子承父業。蘇醉自幼聰穎過人,品酒釀酒更是不在話下。蘇醉十八歲那年,已習得除了繾散外所有酒種的釀製。他與蘇府的婢女程未浼相戀。我幾乎可以想象得出,當時的未浼有多麼風華絕代。可蘇廷均得知此事後卻大發雷霆,將未浼逐出了蘇府。此後,未浼便杳無音訊,蘇醉卻終於習得了如何釀製繾散。幾年後,蘇廷均遭人排擠,病死獄中,蘇家從此衰敗。蘇醉隻知未浼的故鄉在江南,於是他踏上南下的征程,並在途中救了一個女孩,喚她作“未浼”,他們在江南的小鎮上開了一家酒坊,叫做“未浼酒坊”,蘇醉一直在等著那個叫“未浼”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