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是我們,在這裏等待著。
她默默地想,然後記起了夕陽中屹立的老房子,忽然察覺到一種光陰的疲憊。而我已經厭倦了等待……
忽然想起,明天就是最後拆遷的日子。
老屋孤零零地佇立在成山成海的廢墟之中,夕陽中的剪影使她恍惚間產生了錯覺,覺得那是一條船的殘骸,或是一截中空的漂流木,荒涼的礁石,廢棄的燈塔,或是別的什麼遺跡。
而她,竟然再一次地站在這裏。
那個地方的四周已經圍上了欄杆和繩索,中間立著一塊告示牌,上麵寫著“閑人禁止入內”的字樣。
落日漸漸地沉寂下去了,天空進入昏暗,周圍除了殘垣斷壁之外,隻剩下一片平坦的地麵。
屋子坐落在空地中央,在四周拔地而起的高樓跟前顯得更加遺世獨立。
走近時,她第一次發現它比她記憶中的要小。也許那時他們是孩子,才會覺得它是無比寬敞。
原來等到附近層疊的房屋和巷道消失以後,這兒不過是市中心的一小塊地皮而已。周圍華燈齊上,路上行人往來,沒人朝這裏望上一眼。
房屋側麵的牆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圈起來的巨大的“拆”字。
她忽然內心一陣隱痛。
她竟然沒有把它拆遷前的樣子畫下來。而如今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她原本是想和男孩一道前來記錄這一切的,可是現在,來到這裏的隻有她一個人。
心中忽然一動,她想最後進去看一看。
這念頭起初有點恐怖,這時天色已然昏暗下來,但她還是下定了決心。
她四處張望一眼,沒有找到工人們遺留的手電筒,於是便穿過附近的十字路口,在附近的雜貨店裏買了一個,然後仍舊回到那片工地上。
望了望四周無人,便悄悄跨過了房子周圍係著的繩索。
來到老屋跟前,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從這麼近的地方,這麼真切望過它。
那棵大樹早已給鋸走,隻留下光禿的樹根。院子周圍的牆有半數傾塌了,庭院中的木門早已損壞,歪歪扭扭地吊在門框上。房屋的正門不知去向。
這裏完全變了樣,天黑下來之後便給人陰森的感覺。
她嚐試地在牆上摸索開關,沒想到樓下的燈居然亮了,令她覺得簡直有點不可思議。
進屋後,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牆上掉下來的灰泥磚塊、玻璃殘片、豎有釘子的碎木樁,還有工人遺落的酒瓶和煙蒂,所有值得帶走的東西都搬空了。
但她忽然想起,二樓房間的那盞座鍾仍然還在,因為工人搬家的時候不小心將它摔壞了,於是就留在了那裏。
她上到二樓,熄滅電筒,打開燈,站在那個房間裏。
這兒也變得空落了,家具就隻剩下一隻舊式的櫥櫃、一把木椅子和那盞大鍾。
座鍾依舊靠牆放著,鍾麵上有一道明顯的裂痕,所有的指針都靜止不動,下方鍾擺也懸停在那裏。多少年過去,這座鍾終於不再走動了。
時間也仿佛到這裏終於停下來,但她的耳畔仍然回想著它過去的聲音,像是進入了一條漫長無盡的回廊,往事在眼前一幕幕地呈現。
嚐試著拉開櫥櫃的抽屜,裏麵居然是滿滿一盒舊遊戲機卡帶。
她在恍惚中走入了時光的另一端。她忽然流淚了。
這個房間曾經如此靜謐,被年月和回憶充滿,可現在卻完全變成了一種空寂。
所有的窗戶都向外敞開著,玻璃已經殘缺不全。從這裏可以聽見馬路上喧囂的市聲,近得仿佛一牆之隔。
她隻是想靜靜地站一會兒,然後就準備離去,可就在這時,耳畔卻突然出現了某種聲響。
秒針滴答滴答走動的聲音,也許還伴隨著多年前的黃昏,她站在庭院中聽到屋裏傳來巨響。
她心跳突然加速,全身不由得顫抖起來。可是,周圍什麼也沒發生。
風從窗戶裏吹進來,帶有窗外車輛經過時的震動,還有各種路上熙熙攘攘的車聲人語。然而,不知為什麼,那秒針走動的聲音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無端地害怕起來。
隨後發生的事情很難用語言描述,她似乎走入了一個夢境。她看見那座鍾突然動了起來,指針像是被回撥似地,飛快地倒退。
在其中一個時刻,所有的指針都靜止了。隨之而來,她聽見了巨大的鍾聲。
鍾聲如同很久以前那樣,宏大地響起,聲音逐漸増強,填滿了整個空間。與此同時,耳邊卻傳來了潮水的聲響,還伴隨著海鳥的鳴叫,她真切地聞到了浪濤的味道,還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風。
鍾麵上那道裂縫在移動,一直向下延伸,逐漸擴大,直到最後成為一道顯眼的罅隙。
而且最為奇怪的是,她竟然不再害怕了,也許心裏覺得這隻是一場夢吧。
罅隙另一端微微透著亮光,是一種黃金般的燦爛色澤,有風從中間透出來,涼嗅嗅的,帶著多年前海水的腥鹹的氣味。
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可是,她發現自己竟然是在前進著,她似乎被什麼吸引著,身體好像不是屬於她自己的一樣。
那道罅隙在麵前越來越大,似乎是兩扇峭壁之中一道狹窄的裂縫,穿過去後,她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綿延無盡的沙灘上。頭頂是猛烈的陽光,這兒的沙粒在耀眼的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世上最燦爛的色澤。
在往事當中,似乎是很久以前,不知是她先想出來,還是男孩告訴她的,他們玩遊戲的時候經常會假裝老房子某個房間的牆上有另一扇門,通往正午太陽下出現的一片不知名的海灘。
如今,她就站在那片海灘上,沙子朝著前方無盡地綿延,左邊是同樣延伸到視線盡頭的海岸線。明媚的陽光下,海浪呈現出奪目的藍紫色,裹挾著雪白的泡沬一陣一陣地衝刷上岸。
退潮後的海灘猶如一麵巨大的鏡子,倒映出頭頂上整個天空的影子。那湛藍的天幕和純白的雲跡,在頭頂和腳底同樣曠遠,朝四麵八方一望無際地伸展。
這裏似乎是中午最熱的時候,四野悄靜,看不到一個人影。海灘的遠處有什麼東西在閃光。
她朝那兒走去,看到一個廣口玻璃瓶,反射著正午的太陽光,看上去明晃晃的。
她把它撿起來,抹去上麵粘著的沙粒,忽然覺得似曾相識。
瓶口用什麼東西封住了,裏麵盛著一塊布條,上麵似乎有幾行藍色圓珠筆寫的字跡。
遠處突然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她抬起頭,看到一個女人,神情異常憔悴,在沙丘的另一頭走著。她大聲地喊著,跑上去問情況。
女人似乎聽不懂她的話。
那是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女人,布裙隨意紮在身上,一頭淩亂的卷發,膚色黝黑,眼睛明亮而遲疑。看見玻璃瓶,對方突然瞪大了眼睛發出一聲急促的尖叫,隨即緊緊扳住了她的肩膀,嘰裏咕嚕地說上一大堆話。
她覺得那似乎是在問發現的地點,便伸手朝自己剛才站的地方一指。
沒想到,女人從她手裏搶過了玻璃瓶,飛快地跑遠了,長發淩亂地在風中飄舞,一會兒就跑得不見蹤影。她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話,就發現自己再次一個人被孤零零地遺落在沙灘上。
正午陽光猛烈地照射著大地,海水在平靜之中充滿著細碎的喧嘩。
她並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剛才的女人相貌奇特,有著烏黑的頭發和雪白的牙齒,以及熾熱的目光。然而她聽不懂她的話。
這兒就像是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天空、大地和陽光,都是她前所未見的。
當她模糊地想起自己應該在一所老房子裏時,時間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突然間,她聽見有人在叫喊,而且這次是用她能聽懂的聲音——隨之而來的,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漆黑——從椅背上抬起頭。窗外是夜晚,她正在那個房間裏。座鍾靠牆立著,鍾麵上的裂痕依然如故。
屋裏如同剛來時那樣空蕩。鍾和時光,一切都靜止著,然而這屋子裏有什麼東西在動,她不由得嚇了一跳,窗戶上有一個遊動的光斑,外麵傳來喊聲。她探出頭,剛好被一束光打在臉上,刺得睜不開眼睛。
窗下站著一個戴帽子的人,胸前拴著口哨,手裏拿著電筒,大聲質問她——似乎是一個時常在這附近巡邏的保安。
她解釋完自己是這裏原來的住戶後,趕快從窗戶前移開。環顧室內,目光最後落回那座擺鍾。
她久久地凝視著它。這個夜裏,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毫無奇特和破綻,然而她剛剛似乎在這裏做了一個夢。難道她剛才是靠在那張椅子的椅背上打了一個噸?這些天來她的確已經很疲倦了。
可是,那是否真的是一個夢?她似乎真切地觸摸過那片沙灘,耳旁依舊傳來潮水經久不息的聲響——也許那就是這座屋子,這個房間多年來隱藏的秘密,那些倒行的時間,還有那一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裂縫……
窗外的哨聲響了,似乎有點不耐煩地在催促她。她最後朝那座擺鍾望去。它仍舊屹立在原地,毫無動靜。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拉開門,奔了出去,最後一次跑下這裏的樓梯,聽到木板在腳下蓬蓬作響,她停下來,再一次朝周圍望上一眼,最後終於走出門去。
老屋在夜色中越來越遠,夜風輕輕地吹拂著。她心中忽然產生從未有過的焦急,還有隱隱地渴望。
她在路上走著,腳步越來越快,發覺自己今生不會再像這樣,這麼急切,這樣迫切地渴望。她的心幾乎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在時光的盡頭,她終於長大成人了,另一個人也是如此。
她想要去見他。在回途中,她忽然有了清晰的預感,就仿佛得到了指引一般。她知道她即將要見到他,也知道要去哪裏見他。在時光的盡頭,他們都已經不是孩子了,然而那些記憶卻都存在,隻要他們不曾忘記,它們就一直存在,隻要他們仍然像過去一樣,在一起,然後不再分離。
回到家門口時,母親從裏麵衝出來,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你到哪裏去了?”她責怪地說,然後露出興奮的表情,“找到了!他們已經找到了!”她說,接著低下頭擦了擦眼睛。
“聽說是漂流到了某個荒島,人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今天晚上的航班!”
拂曉前天色開始轉為微明,她在那裏已經站了很久。
飛機是七點半降落在機場的。
可是她沒有在那裏。如今她就站在這兒,在最後的回憶麵前。周圍沒有人,可她知道那個人一定會來的。
清晨,工地上已經開始準備一天的工作,四周傳來喧囂的人聲,還有各種機械的轟鳴。
在晨曦中她看到破曉的一縷輝光照在那些紅色的瓦片上,就如同多年前的夕陽一般。
那座她所懷念的庭院,經曆了歲月滄桑的泥牆,那個燕子巢,那些樓梯、扶手和雕花欄杆,那條神秘的過道,那些掩蔽的窗戶,還有那間放置著大鍾的屋子……
她想最後一次,回憶這裏曾經發生的一切,在心中默默地說著再見。
然後她聽見了機器開動的聲音,推土機已經開上前去,揮動著巨大的鏟子,那一瞬間她扭過頭沒有再看。
然而,就在視線的前方,那裏站著一個身影。
他就站在那裏,目光越過她落在身後,注視著她所不願看到的景象。
他終於回來了,而且是成為男人回來了。
她朝他走去,他也走上前,行李留在身後的地麵上。他們終於來到了一起,轉過身,共同望著心愛的老屋。
她感到那個人就在身後,在無聲地支持她,使她終於可以鼓起勇氣,去注視著那座最後的房屋:在初升的太陽中被推土機的轟鳴聲包圍,顯得平靜而蒼涼。那些秘密終將掩埋,然而他們童年的回憶一直會留存下去。
“船在外海遇到了風浪。沉沒之後我們幾個漂流到了一個小島上。”男人簡單地對她說,“附近的人發現了我們。”
他告訴她,有一封寄給她的信還在路上,那是他獲救以後寫的。
信裏詳細述說了他們如何在南方的海上遭受風吹雨打,漂離了航線,沉沒在一個位置不明的地點。
他們又是如何在船沉沒之後,利用救生艇,登上了最近的一個荒島。
然而,所有的儀器和設備都在風浪中遺失了。雨停之後的那天早晨,他來到海邊,將隨身的空瓶放入海水當中,裏麵裝有求救信號。
他們在海灘上發現了漂來的浮木,那是附近有島嶼的跡象,而且能夠推斷出海流的方向,這樣漂流瓶被人打撈的幾率便會更大。
後來他們得知有一個牽掛自己外海打魚的丈夫的漁民妻子在海灘上發現了那個玻璃瓶。海上救援組織根據瓶中描述的島嶼特征以及推斷的坐標找到了他們。
可是他自己卻已經先回來,因為女孩在上一封信中訴說了老屋即將被拆遷的事。
她則告訴了他前一天夜裏,在這座老房子當中發生過的故事。
男人聽了這個故事臉上呈現出驚奇的表情,但很快就平靜下來。
“如果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就像我們曾想象的那樣,房子裏果然隱藏著通往過去的時間。”
他若有所思地說,“老屋一直在暗中保佑著我們。”
然後他們共同望著坍塌中的房屋,沉默不語。
“可是房子已經不在了。今天之後,它就永遠消失了。”
她傷心地說,望著遠處的那團煙塵。
推土機已經將房屋側麵完全挖空,屋頂劇烈地顫抖著,大塊大團的灰泥從牆上簌簌地掉落,塵土飛揚。
“不,隻要我們的記憶還在,它就不會消失。”男人對她說,“它帶給我們的記憶永遠不會消失,就像將來我們也會有房子,會有新的孩子住在裏麵。隻要幸福依然生生不息,世上就總有一個地方會像老房子一樣。”
然後他們彼此對望了一眼,接著便迎著初升的朝陽,慢慢地向身後走去。家門就在前方等待著他們。
老房子的故事到這裏便結束了——但如果男人的話沒有錯,那麼在這世間的角落還存在著更多的這樣的房屋,屹立在歲月的滄桑之中,背後隱藏著各種各樣的故事。
雖然有許多故事已經不複存在,但是還有更多沒有來得及消逝的故事會在昔日的孩子們中間流傳(有些甚至會比我要告訴你的還要真切和離奇)。
這個故事,不過是其中最尋常不過的一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