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羽毛豐滿的時候,春天已經過去,同伴們都走了,隻有那隻鳥兒被孤零零地遺落,無法等到下一個冬天的來臨。
奶奶去世的那個夏天,男孩和她一起,把鳥兒埋在了庭院當中的那棵大樹底下。
現在他們都已經升上高中了。
剛入學的時候,院子裏有一個他裝上去的籃框,每天清晨就會傳來沉重的籃球撞擊聲。女孩上中學的時候學會了畫畫。男孩在院子裏練球時,她就在旁邊寧靜地作畫。院子裏整麵牆上都塗滿了她畫上去的花朵:盛放了一個季節,不會凋零的花。
他們仍然就讀同一所中學,不過卻不在一個班上。
他們也有了各自的新朋友。
男孩的成績名列前茅。她不明白那些男孩子,小時候總是抄她的作業,考完後拿著她的卷子改錯,轉眼間上到高中,功課卻突然變得突飛猛進。他還在學校籃球隊擔任主力,每逢比賽的時候,為他加油的呼聲都像山呼海嘯一般。女孩卻仿佛終日隻生活在屬於自己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無論相貌還是成績,在學校都屬於從不會引人注目的類型。
隔壁班開始有女生向她打聽男孩的事情。她們告訴她,他現在和同班的一個女孩正在交往。
事情最後怎麼證實的,她不知道。現在每天的放學路上都隻有她獨自一個人,靜靜地走著。男孩經常不知去向。她們說他要送另一個女孩回家。
那條漫長的路,往日是不知走過多少遍的熟悉,可是像這樣一個人走回去,感覺卻很陌生。
校門口熙熙攘攘的街道,黃昏時分浩浩蕩蕩的車流和行人,路過熱氣騰騰的街邊燒烤攤,擠滿了小孩的遊戲機鋪……都是舊時的樣子,歲月就在身邊,無處不在,卻又遙不可及。
她一路充耳不聞地走著,感到身體裏傳出那種知覺流失後的空洞聲響,奇怪地,卻怎麼都不會迷路。有時她幹脆希望自己徹底地迷一回路,遠離這個世界,去往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那時——他會不會來找她?
在他麵前,她仍舊隻是沉默,仿佛沉默成了唯一的話題。有些東西,不說便罷,似乎一說出口,就真的要失去了。男孩似乎查覺到什麼,費勁地想要尋找話題。
好像很久沒有看見你畫畫了,他說。
我朋友都說,你畫得很好……
那時,他靠在牆邊,背後停著單車,對身旁的女孩說。
她開始和他的朋友當中一個這樣的人走在一起,那人喜歡她的畫。
她上學放學都和他一起走,有時兩人也會到河邊,沉默地望著夕陽。
晚風中,耳旁傳來小吃店裏鍋鏟伴著油煙的聲音,街邊電車龐大的身軀晃晃悠悠地過去了,無數的自行車流如同台風一般從身旁掠過。
他們隻是那麼寧靜地走著,走了許多次,然而她並沒有畫。
隻因為心中仿佛缺了一角,怎麼也無法填滿。盡管她有人陪伴,卻感到比往日更寂寞了。
一個夕陽的傍晚,天邊沉著一抹即將燃盡的餘暉,老屋沐浴在一種懷舊的淡金色光澤之中,房子、樹木、屋頂和陽台,全都披上了一層奇特的光影。刹那間使人感到一種虛幻的感覺,恍如這兒是某年某地,一幅很久以前的畫麵。
她站在庭院當中,突然感到這裏是她從沒來過的地方,那一刻,她並不認識這裏。那一刻她站著回想,她是什麼人呢?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呢?
黃昏總是令人莫名地感到悲傷。餘照停在房頂,照著破敗瓦片間長出的野草,牆壁高處那些陳年的汙跡。屋頂上往日停著的鴿子,那個下午卻一隻也沒見到,似乎它們頃刻間刷地全都飛走了。
時空仿佛靜止,這兒隻剩下她一人。
然後,她聽到某種聲響,仿佛有單調而節奏的步伐,和緩地穿過歲月,微弱又清晰地向她走來……
鐺——鐺——鍾報時的聲音響起,響徹在四周,穿透了這個黃昏。
樓上的房間裏,那座擺鍾映入眼簾。
多少年過去了,鍾擺和指針仍舊沉穩節奏不亂地移動著。這裏一直像她記憶中那樣,平靜無波,仿佛什麼也不會發生。然而,歲月已經來過。歲月帶走了她的祖母,洪流也將襲來,把世上的一切都帶走。房中的一切都似乎與外麵的時代脫節,守護著不會在時間中消逝的事物。
多年以後,她終於發現這屋子裏有一種等待,某種她過去所未曾知道的等待。如同築起的堤壩,抵禦著那道不可知而又無從抗拒的潮水。
她想起了祖母,她是在醫院去世的,但臨終前想回到這裏。也許她始終都在懷念,即使是到最後的時刻。
她仿佛看到在這個房間裏,多年前發生過的事情。
他離去了,臨行前說一定會回來。
於是她開始了漫長的等候,但到了約定的時候,他卻杳無音訊……
等到無法再等的時候,她終於被迫依照家裏的安排嫁給了他人。
到了她出嫁的那天,卻有一封海外來鴻,告知他平安和衣錦還鄉的消息。
這封信,許多年後,被發現藏在大鍾的背麵……
“是你在這裏等待?”她腦海裏有個清晰的聲音問道,“過了這麼多年,一直是你,始終在這裏等待?”
她哭了,發覺無法背叛記憶。長久以來,她的生命仿佛不是她自己的,而是與另一個人牢不可破地聯係在一起,就像歲月如同血肉無法硬生生地從身體裏撕扯出去一樣。
然而她卻已無法承受那樣的改變。那是一種怎樣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趴在抽屜旁邊,在這個一個下午,在昏黃的夕陽裏,哭了起來,哭得聲音沙啞,嘶聲力竭,仿佛多年前的淚水,都一並湧了出來……
那天下午,當最後一縷光線消失,落日的身影也跟隨著沉沒下去。
天空寬廣,弄堂沉寂。
這天黃昏,她約了那個人出來,然後拒絕了他。
“那天傍晚,我和他在花園裏把那隻燕子埋在泥土裏。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曆死亡。”
她安靜地說,“奶奶讓我體會到了生老病死與生命的無常。
“但那時我忽然覺得,隻要有他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我便能承受這樣的傷痛。隻要和他一起經曆這一切,我便不會感到那樣悲傷,也不會再懼怕。
“那一刻我發現,隻要能跟所愛的人在一起,生命的許多事情都可以坦然承受。
“隻要我和他像那樣在一起,共同麵對。”
站在門口,在小巷的末端,能望見遠處的小路。
少年騎著單車朝這裏駛來,抬頭望見她,先是微微一怔,神情卻舒展了。
他從車上下來,推著車走過最後一段路程,朝她走去。
“我回來了。”雖然她沒有詢問,他卻仿佛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他還沒說完,便看見女孩走上前,趴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起來。他隻有停下來,靜靜安慰她。
很久之後,她從他那裏得知。那天他帶那個女孩路經自己童年成長的房屋。
傍晚夕陽把那些巷道裝點得無比幽深。牆上嵌著一盞路燈,探出頭來,在黃昏中亮著。
女孩輕蔑地說:“你原來住這麼破的地方。”
他突然一瞬間啞口無言。
那時他發覺自己好像從來就沒有認識過她。
他們像這樣沉默地走了許久。他最後一次送她到家門口,一幢西式風格的樓房前,看她像往常一樣上樓。隨著雜遝的腳步聲,樓道裏的燈漸次亮起,而又逐漸熄滅。光芒如同最清冽的純淨水。他想起自己家門前那盞昏暗的燈,然後默默地踩了踏板,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和她單獨見麵。
時光變得簡單,這裏又再度隻剩下他們倆。
男孩騎著單車載她出去,經過舊日的公路橋、地下隧道、昔日的街市……
他們所住的地方現在成了一片鬧市區,周圍豎立著高聳參天的樓房,附近還新建了菜市場。
居民樓四周裝上了五顏六色的遊樂設施,每天傍晚都有無數孩子在這裏吵吵嚷嚷,玩滑梯、秋千或是各式各樣的轉盤。遊泳場也關閉了。
高考完後的那年暑假,他們去了海邊。
原本女孩要去姑媽家度周末的,男孩事先沒有告訴她,獨自踩單車去了那個城市。他們一起來到了沙灘上。男孩載著她,駛過粗糙的沙地,被海水衝刷得凹凸不平的卵石,他們踢掉鞋子,赤腳在沙地上奔跑追逐,掀起水花,感受著潮水日複一日衝刷上岸,鹹澀的海風、落日,還有沙粒在腳底流走那種奇異而微細的觸覺。
男孩帶著幼時刻的木頭小船,小心地把它放進海水裏。
浪濤輕輕地拍打著船沿,將它推離沿岸,很快就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
然後他給女孩看一樣東西,是從老房子裏帶來的漂流瓶。瓶裏原先鑲嵌著那隻做工精美的帆船,瓶底多年後鬆脫了。
他輕而易舉地就將它取出來,交給女孩,然後把空了的瓶子裝進攜帶的背囊裏。
“這是爺爺留給我的東西。”他說,“我要帶上它去冒險。”
暑假即將結束的時候,期盼已久的錄取通知書終於下來了。
“在過去的記憶中,夢裏始終傳來無名的呼喚,人仿佛無意識被推動著,不斷向前行走,一直走進未知的深處。每次醒來,夢就忘記了。很久以後我才能明白,那呼喚的究竟是什麼……”
他去了北方一所大學,在寄回給她的一封信中這樣說道。
樓上的房間,時鍾滴答的腳步聲像是從遙遠以外的另一個世界傳來。
在他走後,她時常終日坐在這裏,仿如多年前的祖母一樣。
時光依舊那樣寧靜,但她卻多了一種幼時沒有的感覺。
有時,她似乎能夠在屋子裏聽到海潮聲,真切得似乎正從腳下漫上岸邊。
潮水仿佛終年不息地襲來,侵蝕房屋的地基。
他的爺爺曾經是個水手,而他爺爺的爺爺也是水手,這些都是奶奶曾經告訴她的。
他們屬於這座城市消失了的過往,那其中也一定有任何人都無法知曉的秘密,關於異域、外海、遠方、選擇和見聞的秘密。
這些秘密與過往的歲月一樣悠久,和城市本身的記憶同樣被埋藏。那是存在於往事和將來之間的謎,也是人們世代生活的世界本身的秘密。
離開這座城市之後,他在大學裏,讀的是海洋科學專業。而她考進了本市的大學,學的是師範,預備將來做美術老師。
三年以來,除了寒暑假,他們之間的往來隻有信件。盡管時常用手機可以聯絡,但她更喜歡寫信,從不間斷地通信,風雨無阻。
少年在信中提及過往,說暑假希望能夠和她一起回到過去那些地方看一看。可是,能夠供他們回憶的地方卻越來越少了。
城市日益的喧囂幾乎抹滅了舊日的痕跡。
舊城區一個接一個被拆除,昔日那些高大的樹木也遭到砍伐。
他們最後的回憶也將消逝。
這一帶的房屋即將遭到拆遷,地皮已經被一家地產商買下,準備興建高級住宅小區。所有的居民都要遷移,搬遷到其他地方新蓋好的樓房中去。
兩家人各自遷往不同的街區。搬家之後,地點相隔好幾條鬧市。
但她明白,過往之中始終有一條強烈的紐帶牢牢地將他們聯係著。
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他們的內心都一直懷著同樣的信念。她在等他回來。
現在,老房子的四周已經夷為平地了。
周圍是堆積成山的廢墟,四處可見倒塌的樹木和殘磚敗瓦。廢墟中掩埋了無數的舊時光:幽深的弄堂,那條濃蔭覆蓋的小路,清晨四處響起的鳥鳴聲……幾台推土機日夜不息地在瓦礫叢中挖掘,使得這一帶總是充滿了隆隆的轟鳴聲。
然而老屋卻奇跡般地被保存下來,矗立在廢墟之上,雖然看上去總顯得隨時都要塌落下來,卻自始至終隻此一幢地屹立不倒。
工人還沒來得及拆到那裏,家裏人都是這麼說。
那個季節雨水比往年更多,時常有台風登陸的警報。她每日關注著氣象預報。男孩寫信說,畢業這年暑假他和幾個同學將跟隨一艘開往南海的船進行海上考察作業,七月底之後才能回來。
從此之後,她天天都在等待他的消息。
她希望他能夠及時回來,在老屋被拆之前。她已經在信中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內心深處明白,他也一定想在徹底拆除之前和它見上最後一麵。這幢老房曾經伴隨了他們走過了漫長的時光和整個青春歲月,他們要來和它做最後的告別。
幾天之後,城市上空遭遇了聲勢浩大的台風侵襲,暴雨終日不停地肆虐。新聞裏說整個南方沿海城市都受到這場熱帶風暴的影響,許多城市已經發出了紅色預警信號。
這場台風在附近的海域引發了風浪,而且有船隻行蹤不明。
她坐在電視機前,心驚膽戰地聽著,心中在默默地祈禱。正在這時,母親進來了,告訴她剛剛接到男孩父母打來的電話,說那邊傳來消息,他們所乘坐的船在幾個小時之前中斷了和陸地上的通訊。
男孩和他的同伴在南方的海域失去了消息。
傾盆大雨一下就是數日,所有的通訊都仿佛受到阻隔和延遲。人們在焦急地等待,他們期盼著每一天搜尋和救援的最新進展,可是每次傳來的消息都是“暫無音訊”。
陰雲沉重地覆蓋了城市的上空,窗外的暴雨像是敲擊著心髒。
她幾乎產生了一種絕望,卻極力壓抑著恐懼和預感,持續等待著。
幾天之後,城市上空的雨水終於停歇了。
天空像是被傾倒殆盡似地,呈現出灰蒙蒙的顏色。
黃昏時分,慘淡的斜暉落在樓頂背後,屋簷和樹葉仍然向下滴著水。
她的神經連續緊繃了好幾天,已經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想要趁著這場雨的停歇出去透一口氣,然而內心有一半仍然是沉重的。
周圍已經開始有了各種猜測,然而心底總有那麼一點點渺茫的希望,相信他還活著,相信他還在世間的某個角落等著她。
世間如此廣大,她卻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她想自己去找他,想再一次和他見麵。
可她卻隻能站在這座數千公裏之外的城市,如同站在原地一樣,手足無措。唯一能夠做的就隻有等待。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總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