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了想,也確實厭倦了十幾年的讀書生活,於是我進了報社,開始熱火朝天地激情工作。
可是我直率的性格仍是沒有半點改變,工作讓我疲憊,每周至少有一天要半夜回家。每次回家打開玄關燈的時候,老爸都會披著衣服走出來:“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我太累了。”
工作是真的很累,但有的時候我會跟同事開車出去兜風,坐著上司的車子和幾個朋友去大學校園夜遊,有時候很晚才能回來。一次同事送我到家門口,老爸特意出來迎接,熱情地招呼我的同事們:“要不要進來坐坐?”
同事自然是婉拒,事後第二天上班的時候跟我說:“你爸,挺帥的啊。”
我胸脯一挺:“那是自然!我爸年輕的時候啊,長得像唐國強,氣質像李向陽!”
同事愣了愣:“李向陽是誰?”
我不厭其煩地跟他解釋:“李向陽啊,是個大帥哥!很帥很帥的……”
真的,雖然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李向陽長什麼樣子,但我可以確定,他一定是非常非常英俊的,非常非常正氣凜然的,就像,我爸那樣。
我爸那樣濃眉大眼,我爸那樣身板挺拔,我爸那樣幽默風趣,我爸那樣樂觀開朗。我爸,大概是這世界上最帥氣的男子了吧。
那份工作,我一直很努力地經營著,可到了最後,做得越來越糟糕。同事不喜歡我,領導不信任我,最後,我放棄了。
那時我爸一直勸我:“再堅持,堅持一下啊……工作都會有困難的,吃點苦,慢慢就好了。”
我說:“你不是我。”
然後果斷地離開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很快就在一家雜誌社工作。雜誌社的老板有點神經兮兮的,每天早上要全體員工念誦佛經,佛壇把工作室弄得煙霧繚繞的。他一共就會三句《論語》,卻天天以國學專家自居對我們加以教導,每天教導我們的,隻有那三句話:“有朋自遠方來……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
就這三句,我聽了一年之後實在聽不下去了。有一天老板大談某份儒家精深文獻如何暗藏玄機,我忍不住站起來說:“《弟子規》是清朝一不得誌的秀才從《論語》裏提煉出來教孩子的,因為孩子看不懂《論語》。想了解精深的,為啥不看《論語》啊!”
後半句我控製著沒說——是不是因為你看不懂《論語》?這麼多年隻會三句?
因為那次當眾挑戰老板的學識,最終結果是我被老板勸退離開。
老爸又繼續開始他的說教:“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呢……好好幹,努力點,拚命點,就像我們這代人……我和你爺生病了連假都不請堅持著去上班!”
我不滿地吼他:“我為什麼要像你們那代人一樣!爺爺是怎麼死的?那時工廠裏噴敵敵畏,別人都知道那東西致癌不碰。隻有他,僅戴著簡單的防護,堅持工作才得了氣管炎。我爺爺是被工作累死的!我才不要因為工作而搭上性命!”
爸爸忽然就沉默了,暗淡的光芒從眼睛裏一掠而過。他低下了頭,轉過身去,再不說話。
七、
後來我又找了兩次工作,每次都不理想,每次爸爸都說我不求上進吃不得苦,每次提起我的工作,他總是一聲歎息。
他說:“你工作三年了,都沒穩定下來,社會保險也沒有,以後可怎麼辦。
”
不怎麼辦。我開始在家寫小說,寫網文,寫短篇,終於在知名的刊物上過了稿,甚至得到了主編的誇獎。我興衝衝地拿著書給老爸看,老爸卻隻是歎息地將書放在一邊:“這些有什麼用?你能靠它活一輩子?”
我不理,繼續靠著那有一打沒一撞的微薄稿費生活,吃父母的喝父母的。
直到有一天,我以前的同事給我打電話:“我有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我覺得你挺適合的,你去不去?”
那時候我的銀行卡裏隻有五十塊錢,而且每個月都會被收取一塊錢的賬戶管理費。在它變成負數之前,我急需一份工作。
我說:“好。”
後來我進入了這家公司,我終於找到了我想要的工作,我終於遇到了一個賞識我的老板。我努力工作,業餘時間繼續寫稿,也終於找到了適合我的雜誌圈,一步步地,朝著我的目標邁進。
工作終於穩定下來了,我也和相戀了六年的男友走進了婚姻殿堂。談論婚禮細節的時候,老爸執意要加一個環節——他要在花門下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把我送到我的丈夫麵前。
婚禮那天,我從化妝間走出來,看到站在花門下身材微胖的男子,一個燈光打過來,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小時候在老舊照片上看到的父親,那個濃眉大眼,纖細修長,外形酷似唐國強,氣質堪比李向陽的俊美男子。他嘴邊含笑,朝我伸過手來。
爸爸,你若是能永遠那麼年輕該多好,你要是能永遠那麼健康該多好,你要是能永遠永遠不會老,該多好。
他握著我的手緩緩走到新郎麵前,在他將我的手轉交給對麵的年輕男子時,我便把手往回縮。爸爸,我想陪你一會兒,再久一點。
那天婚禮上,我在台上哭了。跟父母擁抱的時候,媽媽哭著在我耳邊說:“要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隻有爸爸,那個討厭的爸爸,他在我耳邊笑著說道:“傻丫頭,大喜的日子,哭什麼。”
哭什麼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爸爸。
八、
婚後的日子很是甜蜜,沒人幫我,我和老公一起支撐起這個新家。以前在家裏我也是什麼都不會的,但我發現我很快就進入了狀態,幾乎是一夜之間長大的。我做的菜繼承了父親的手藝。我總是拍著胸脯自豪地跟老媽說:“廚藝這種事不是熟練工種,而是天分!我天生就有把菜做得好吃的能力!”
媽媽沒有生氣,她隻是笑嗬嗬地看著我:“瞧把你美的。來,幫我染發。”
媽媽看似漆黑的一頭長發,發根部分幾乎已經全白。她說這是遺傳。媽媽的頭發很早就開始白了,她還沒過花甲之年,一頭青絲便已然如霜雪般晶瑩。
每個星期老爸總打電話給我:“這個周末回家嗎?爸爸給你做好吃的哦。
你喜歡吃啥?爸爸什麼都會做的……”
爸爸提前退休,空閑時間很多,夏天釣魚,冬天貓冬,每個周末都會在家裏等我,給我做一桌香噴噴的飯菜。這還不夠,臨回家前,他總會給我帶上這樣那樣的菜和自己舍不得用的好東西,每次我拿不動都要打車回家,打車費,全是老爸支付。
我拒絕過幾次,但真的無法拒絕他為我做這些事情的熱情,而我想為他做些什麼時,他總是說:“你們年輕人賺錢不易,我手頭寬裕,不需要的。”
即使他不需要,我也想為他做些事情。有時看到微博上有人哭窮:爸爸和妹妹總跟我要錢怎麼辦啊!我竟然很羨慕。如果老爸能跟我要錢,那該多好。
九、
我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回家,但也有例外。比如去度蜜月前,當我跟老爸說周日出發周六要收拾行李的時候,他有些失落地自語了一聲:“這個周末不回來了啊……下次回來,要半個多月嗎?”
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沒有辦法經常陪伴在他身邊,我長大了,真的如小時候暢想的那般,做了一隻羽翼豐滿的鳥兒。我振翅翱翔於高空,越高,離原來的巢穴,就越遠。
工作上,我越來越順風順水,好像這麼多年工作上的運氣都還給我了一樣。
在如此年輕的年紀,在公司裏做了一個中層小幹部,時常在老板麵前出謀劃策,當我被認同的時候,真的覺得過去的經曆、吃過的苦沒有白費。就算是在業餘的寫作中也越發穩定順利,我定期在雜誌上發表文章,也出了長篇。偶爾聽我媽說,我爸常在家裏誇我,說杜家終於出了一個秀才,留著我寫過的期刊細細地看,雖然有的詞語看不懂,但還是很開心。
他在朋友麵前也經常誇讚我,說我從小到大沒讓他操過心,工作也沒讓他幫忙,全憑自己的本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如今備受領導器重,又會寫作,比他,強了不知多少。
他說他的朋友很羨慕他有我這樣的女兒。
但這些誇讚的話語,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從來不說。
他慢慢地老去了,有時候穿新衣服的時候會不安地問我:怎麼樣?我看起來是不是很老?
每當此時我總會打趣:“不老,一點都不老。你跟小夥一樣一樣的。”
他笑著作勢要打我:“又跟我沒大沒小!”
可他心裏還是介意的,在看從台灣拍的照片時,他盯著屏幕上的自己:
“我……已經這麼老了嗎?”
我回答道:“沒啊,還好啊。”
他便喃喃自語:“原來,我已經這麼老,很久了。”
十、
生活裏,即使我要求父親來我家或者來公司看我,他都不答應。他不想擾亂我的生活,不想讓我厭煩他的無處不在,他刻意地在這中間畫了一道隱形的牆,任我怎麼邀請,他也不過來。
有一個周末我大姨媽來訪,又趕上感冒,老爸打電話問我回家吃什麼的時候我說不去了,身體不舒服。他說吃的我都給你準備好了啊,不來豈不浪費了。
最後溝通許久,他終於說:“那我做好了給你送去。”
他家距我家,有一個鍾頭的車程。老爸騎著電動車,四十分鍾就趕來了。
他放下食物要給我熱熱,我全無食欲,拒絕了好幾次。爸爸就問:你到底想吃什麼?我於是虛弱地說:“肯德基……”
以前每當我大姨媽造訪疼痛在床的時候,老爸都會買肯德基的漢堡給我吃。
這次也跟以前一樣,他毫不猶豫就出門了,不過是帶了我老公的份。他在樓下被電子門攔住了,我讓老公下去開門,他直接把吃的交給老公就離開了。
一共耗費兩個小時的光陰,在我家停留的時間,卻不過五分鍾。
他怕我嫌棄他嘮叨,怕我厭煩他衰老。他的背開始慢慢駝下去,曾經那般豪情比天高的張揚,隨著年華的逝去,竟然再也不見。
那天他找我有事,我又適逢上班期,於是約定午休時間讓他來公司找我。
他打電話跟我說到了公司樓下,我說我收拾一下,兩分鍾後就下去。可掛了電話之後領導又臨時交給我工作,我又磨蹭了十五分鍾才下樓。在一樓大堂,我沒有看到他等待的身影,卻看見玻璃門外,老爸略顯佝僂的背影。他穿著一件我沒見過的藍色The_North_Face棉服,站在零下十多攝氏度的室外,背對著我。
我推門出去,他看見我便開心地笑了,一點責怪都沒有:“來啦!”
倒是我不悅了:“怎麼不進來等?”
他仍是笑,像個孩子:“外麵有太陽,曬曬太陽對身體好,補鈣。”
我拉著他就走:“走,吃飯去。”
他連連拒絕:“我吃過了。你也是的,明明公司有提供飯菜,為什麼非要花錢出去吃?唉,真是太浪費了。”
我說:“今天飯菜不好,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