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我和孫處本來沿著丞相府裏的高牆默默地走，我突然聽著頭上窸窣響動，仰頭一望，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一個龐然大物以鋪天蓋地之勢正對著我麵門壓下來。我吃了一驚，孫處也來不及反應，任它落下來砸到我身上，撞得我退了兩三步遠，肩膀生疼。
我捂著胸口定睛一瞧，地上滾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僮。他翻身爬起來便立即怒目往牆頭上望，那上麵原來還有兩三個小孩兒在觀望，見出了簍子立馬都縮回了腦袋。
孫處反應過來，護在我麵前，喝問：“什麼人？”
這小子立即轉過身，鼻尖上沾了灰，劉海上還掛了一片花瓣兒，凶巴巴地瞪著眼睛反問：“你們是什麼人？！”
看他這身打扮，大約是內院的使喚小仆，性子這樣跳脫頑皮，竟打算翻牆溜出府去。
孫處推了他一把，罵道：“你好大的膽子！”
他伶牙俐齒，立即還嘴：“你膽子也不小！”
薛賀謙虛謹慎，她府裏的下人反倒囂張跋扈。我捏住他肩膀，恐嚇說：“你瞧瞧，你把我衣服都踹髒了。你是哪個院的，這麼沒規矩？”
“七品小官竟敢在宰相大人的花園裏閑逛，你是哪個縣的？你才沒規矩!”
我大笑起來：“嗬，你還認得官袍呢。”
他眼睛一瞪，正要辯解，突然聽到牆那邊有男子喊著“昭兒——昭兒——”，聲音漸近。他便一貓腰鑽進桃林裏，倏忽不見了蹤影。
桃樹簌簌晃動，抖落一地花瓣。我無奈地笑道：“哪兒來的野孩子。”
孫處點點頭說：“嗯，像個小狐狸……”
我又回去換了件官袍，跟方晉雲說了幾句話，他連連囑咐我一定要小心，萬不能失儀。我不由發笑：“你們怕什麼呀，皇上有這麼嚴苛？”
我雖然還沒見過她，但從這豪華的皇女府和左丞的話中隱隱也能覺出，皇帝其實待我不薄。
方晉雲憂心忡忡地說：“皇上自然寬容，怕的是別的人……”
入宮召對是我事先在心裏預演了無數次的，所以進宮時很淡定，由執事官引著進入偏殿的時候也不十分緊張。倒是沒料到這時間還有人從裏麵走出來——是個年輕女人，一身月白便服，俊眼修眉，氣質如蘭。我們打了個照麵，她微微一笑，卻又顯溫和可親，開口道：“妹妹。”
她似乎有急事，腳步不停。執事官引著我往裏走，擦肩而過後我才轉身，她也正回頭。我笑著叫聲“二姐。”
她點點頭，快步離開了。
她沒穿官服，我卻認出來——孝昭帝第二女，封號“和易”，性情持重，少年便居大理寺卿——除了她，別的人在二十四五的年紀，怕是難有這樣沉穩大度的氣場，又兼著溫文爾雅，氣質謙恭。
我入殿行了一跪三叩禮之後便束手而立。皇帝斜倚在禦榻上，單手托腮，懶懶道：“站著幹什麼？坐吧。”
這皇帝年紀該有五十上下了吧，長得跟我媽可沒一點兒像的。裝扮典雅，氣度雍容，舉手投足之間盡顯貴氣——估計這就是我媽那種為了留住青春不惜一擲千金、聽信各種民間偏方日日忙著美容保養的中年婦女心目中最光輝耀眼的女神了。我心說真該讓我媽親自來瞧一瞧，什麼叫做“內在美”。估計她看一眼就得羞憤得吐血，少不了要罵我太不爭氣天天惹她煩心才害她滿臉戾氣……
我走了一會兒神，回魂時皇帝正仔細打量我。我立即整肅表情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她卻笑了出來，搖頭說：“你還是老樣子，整日心不在焉的。”
我臉一紅，從袖中掏出卷軸，說：“啟稟皇上，微臣、微臣梧州知縣趙閱麒應召入對。”
“嗯，說吧。”
我照著卷軸把梧州一年間的大事簡要地說了一遍。她聽完也沒什麼表示，仍然斜倚在塌上，似乎在閉目養神。我便惴惴地坐著。
將近正午時分，殿裏空空蕩蕩，陽光從高高的窗口的射進來，正照在皇帝頸邊。她整張臉都沐浴在柔軟的光線中，麵容模糊，慈眉善目，倒像極了另外一個人……我默默地想：大概，天下所有的老娘對著自己孩子時都是同一副模樣。
我們倆沉默地對坐著，殿外鳥兒啁啾，過了好長時間，她歎了一口氣，坐直了身體。光線從背後照過來，襯得她臉上一片陰影。她慢慢說：“聽說，你在梧州，養了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