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調笑說想看便出去看罷,隔著簾子能看到什麼。我也推她說快些出去,不必在這裏跟我們勉強。何晏又連聲辯解,說憑什麼我們喝酒她來付賬——她一定要摻一腳,喝個酩酊大醉才不辜負所付的銀兩。
五六個人說說笑笑,討論著來京城後的所見所聞,讚歎安慶的富庶繁榮。在座的都是武官,話題便漸漸轉到了軍事國防,說著說著還爭論起來。我饒有興致地聽著,心想大銘的風氣還真是開放,竟然允許官員公開議論朝政評點風雲,而且還是在這煙花酒肆之地。
何晏幾個人都是地方武將,各自都有帶兵打仗的經曆,談起邊防情勢來見解大相徑庭。何晏稱讚大皇女驍勇,又善帶兵,神武營堪稱大銘軍隊典範。另一人卻說大皇女行事太武斷,手段又決絕,不得人心。兩個人較起勁兒來,何晏極力辯陳,對方情急之下突然立起,大聲道:“鎮國大將軍雖然神勇,決策卻實在唐突。若非她過分輕敵,怎麼會中了新頌小賊的計謀痛失焉州!”
我望了她一眼——這人好像是敘州護軍,六品小員,叫曹景行,隻有二十一二歲年紀。聽她們之前的談論,似乎她作戰經曆頗豐,見解也總與別人不同,倒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其他人又辯了幾句,說大皇女勇猛無人能匹,的確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神將。曹景行一拍桌子,怒道:“作戰是集體較量,怎能急於逞匹夫之勇而置全軍於不顧?把戰場當做個人表演的舞台,不計行軍部署,更不思家國人民,隻管自己表現,這與佞臣誤國何異?”
何晏變了臉色,別的人也以目示意。我一直默默坐在靠後的角落裏,曹景行這時才想起我的存在,漲紅了臉訥訥地坐下了,卻又心有不甘地嘟囔:“我也沒說錯……”
何晏在桌下踢了她一腳,腿風都帶起了我的衣袍。曹景行閉緊嘴巴,脖子都憋得粗粗的。我心裏暗覺好笑。
眾人轉了話題,又討論起京城風土人情與地方的差異。我興味索然,聽著聽著便神遊太虛,想起白天裏方晉雲的神情……他回到闊別已久的京城,情緒卻並不輕鬆。
我想,大約是因為皇女府不同於知縣府。知縣府雖然清貧簡陋,人人都安貧樂業,上下一片和諧。皇女府錦繡富麗的深宅大院之中卻缺少這種氣息——它以金錢和地位作支架,活人身處其中,當然會覺得太冷、太生硬。方晉雲曾經在皇女府倍受冷落,如今回到這裏,麵對同樣的人物同樣的氣氛,難免會睹物思情……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對著滿眼的舊時物品在過去的痛苦記憶中拚死掙紮?我突然很想見到他。
跟何晏分手後策馬回府已經是亥時將盡,李朝儒來彙報當天適宜,我問起方晉雲,她翻著記事本不甚在意地回道:“他戌時便關了門,現在大概已經歇下了吧。主子若是要見他,我這便著人去喊。”
“算了,不用了。”我揮退了李朝儒,在房中靜坐了一會兒,四下裏打量。這房間畫棟朱簾精美異常,屋中陳設也都是上乘。我不了解六皇女,也從未見過這房間,四處察看時卻沒有在別人家翻箱倒櫃的新鮮和暢快。倒像是在翻自己多年前住過的房間,屋裏的一本書一隻筆都是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像是塵封很久的記憶在心底裏一點兒一點兒地複蘇,重新變得生動而具體。這房裏的每個擺設每個細節似乎都與我有了默契,似乎很久以前它們真的是屬於我……
我在房中轉悠了一圈,仔細端詳立柱上的浮雕,撫過厚重的帷幕,在床邊坐下,輕輕拍打新換的枕頭。好像是觸動了什麼機關,床頭小小的暗格彈出來,裏麵隻有一隻精致的楠木錦盒,扣著把小巧的金鎖。
我捧著盒子愣愣地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去翻梳妝台,果然在最下麵的抽屜裏尋到一把小鑰匙,被層層紅綢包裹著萬分珍重的放在一隻匣子中。轉動鑰匙,金鎖應聲彈開,我慢慢掀起盒蓋,慎重地打開……
盒中是一塊兒半圓的玉佩,已經碎成兩半。
我將參差不齊的邊緣對起來,在腦中補全缺失的部分,拚湊出玉上的暗紋,對著燭光緩緩念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