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故人(1 / 2)

一百一十三

我想見方晉雲,就算是看一眼他的睡顏也好。

吹了房裏的蠟燭,我掩上門,提著盞氣死風燈籠沿著長長的走廊慢慢地走。夜半時分,府裏上下一片寂靜,夜蟲在草間斷斷續續低鳴。春風微冷,吹過光禿禿的樹枝,仲春竟現出幾分秋意淒涼的意味。我提著燈籠在暗夜裏獨行,漸近方晉雲的院落,見屋裏還亮著燈。推門進去,方晉雲獨自坐在床頭,仍穿著白天的衣服,呆呆地愣怔著。屋裏光線昏暗,他似乎沒注意有人進來,仍然表情木然,我一直走到他麵前他才眨了眨眼,神色生動一些。

我開玩笑地問:“你怎麼還沒睡覺?換了新房間睡不習慣麼?”

方晉雲愣愣地,好像沒聽到我說話,反而問我:“大人去哪裏了呢?”

“跟朋友喝酒去了。”我摸了摸他的臉頰,冰冰涼涼的,不知道他這樣呆坐了多久。春夜這麼冷,他卻衣衫單薄。我低聲說:“突然很想見你,就回來了。”

方晉雲可能是太累了,神情恍惚似的點點頭:“嗯。”

“不知怎麼回事,今天覺得特別想你。”我想了想,覺得自己有點兒好笑,挺難為情地說,“明明你就在我身邊……”

“嗯。”

方晉雲仍然遲鈍地坐著,好像沒聽到我說話。我拉著他的手問:“你不開心嗎?”

他雙手冰冷,反握住我的手,說:“我很開心。”

我摟住方晉雲,摸著他的頭發說:“你還沒回過家吧?明天我陪你回去吧。”

方晉雲和父親獨自敘話去了,我便跟方劍雙無言對坐,捧著碗熱茶木木地坐著直到它逐漸變冷。方劍雙依然氣定神閑地看書品茗,隻當我是個透明人。我思量了一會兒,把茶杯放下,剛開口叫了聲母親,方劍雙抬手阻止道:“不敢當。”

又恢複了兩個人生硬對坐的局麵……

我其實能理解她對我的輕慢——她隻有方晉雲一個獨子,自小精心養育教導,在家留到二十歲,大約是不打算讓他嫁人的。卻在自己危難時,被人強迫著犧牲愛子以求脫困……她肯定恨我乘人之危吧。更可恨的是,我用卑鄙的手段得到了方晉雲,卻又毫不珍惜,兩年間對他百般冷落忽視。我自己想著,也覺得很抱歉——要是我早點兒穿過來就好了。

方晉雲拜別了父母,我扶他上車,見他仍是淡淡地,不喜不怒,不由地想:或者,他根本不會把心事告訴父親……

他有這麼多顧慮,處處為別人著想,生怕別人替他擔心。卻忘了保護好自己。

這人真是傻。

萬壽節慶祝三天,宮中宴會頻繁,隻是都不大正式,皇上隨意下個口諭請人到場,後宮諸妃和官員親屬也常常列席。

晚間宮廷設宴,方晉雲跟我同去,易貴人也來了,方晉雲就跟他坐一起。我旁邊坐著三皇女和左丞相。我一直試圖跟左丞交流,奈何她耳朵不大靈光,我一句話喊三遍她才能聽出個大概。三皇女笑著說左丞年紀大了,六妹不要逗她。她主動跟我聊天,我便嗯嗯啊啊虛以委蛇假作專心賞舞,又讚歎說這油酥綠豆餅真是好吃,外酥裏嫩苦中帶甜苦不堪言……

三皇女和和氣氣地笑:“六妹口味一直沒變。”

她頗為感慨似的,慢慢說:“記得上回見你,你才長到我肩頭這麼高。五年沒見,你都長成大人了……”

“……”

“要是走在外麵,我恐怕認不出來呢。”她促狹地笑了一笑,說,“隻當是哪家的大小姐,生得這樣風流俊俏。”

“三姐笑話我吧?”我突然活躍起來,手舞足蹈地談天說地,喋喋不休地描述我在梧州的見聞和軼事。三皇女興致勃勃地聽著,偶爾提點兩句解釋一二,有時又被我逗得前仰後合,惹得皇上頻頻往這邊看。

中途我要出恭,便由宮人帶著離席。明亮喧囂的大殿之外,沉默的皇宮籠罩在月色中,四處一片祥和寧靜。我臨時起意,想兜個遠路多走幾步,轉悠到一處小假山邊,一時興起爬到頂上想試試視野是否開闊些,正在四下張望時,見下麵長廊裏拐過來一群人,看陣仗像是後宮嬪妃。為首的是個年輕男子,錦衣華服玉帶飄搖,花團錦簇之中,露出張冰雕玉砌的小臉,神色肅穆。我隻看了一眼便噗嗤笑出聲來——什麼後妃,分明是上回宰相府裏一下子跳到我身上的小狐狸。

我斂著衣擺,貓腰蹲在假山陰影處,待人群走到下麵,突然跳下去落在他麵前。眾人都嚇得往後一退,口中驚呼不止,小狐狸一臉的嚴肅也被打破,瞪大眼睛怒視著我。我得意地笑起來,問:“怎麼是你?”

他橫眉立目,凶道:“怎麼是你?”

“你在這兒做什麼?”

“你在這兒做什麼?!”

他跟我說的話除了語調不同,字句毫無二致。隻是我聲音低沉圓潤,他聲音尖細稚嫩,完全是一把童聲,對比之下實在好笑。

他見我發笑便越發惱火,冷著臉吩咐身後的人:“七品小官竟敢在皇宮禁衛中閑逛,你們去叫侍衛來把這人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