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故人(2 / 2)

說完也不管旁人作何反應,冷哼一聲誌得意滿地走了。

一百一十四

我返回席間時正好新上了一台歌舞,伶人奏樂之前宮侍示意大家安靜。孝昭帝一手撐著下顎,慢悠悠地說:“朕日前在夢中見一仙人,與他在銀河之畔對弈,於浪潮海風之間偶得旋律,醒來後作此曲,命伶人試奏,或可一聽……”

大家一□□頭稱讚,表示好奇。樂隊開始奏樂,鳳簫鸞管與金石絲竹齊鳴,聲音契合,抑揚頓挫。伴著舞姬輕搖曼舞,紗袖款擺,確實有如人間仙境。孝昭帝渾然沉醉其中,嘴角含笑,神情恍然。我覷了她一眼:沒想到她還是個音樂家呢。

眾人都靜默著,陶醉不陶醉不敢說,至少是擺出了專心聆聽的架勢。卻見左諫議大夫張繼勳突然立起,拍了拍衣袍便要轉身離去。孝昭帝問:“張愛卿哪裏去?”

張繼勳轉身,抱拳答道:“陛下居帝位而作靡靡之音,臣不忍聽!”

她心中憤懣不平,嗓門都蓋過了樂聲,大殿裏一片安靜。孝昭帝蹙著眉頭,一揮衣袖道:“還有誰不忍聽的,也一並出去吧。”

竟然真有幾個大臣起身離席,我身邊的左丞也抖抖索索地站起,我一把拉住她,問道:“長孫大人也要走麼?!”

長孫宏文顫巍巍道:“老臣去更衣,更衣……”

“哦,去茅廁啊。”我鬆了她衣袖,體貼地問,“要不要找個人陪你?”

左丞擺擺手走了。三皇女瞧著她的背影,笑道:“長孫大人還是如此。從不直言,脾氣卻拗得很。”

我呆呆道:“啊,她還是走了。”

這些人能接受一國之君為慶祝生辰耗費巨資和人力,卻不能忍受她對藝術的一點兒癡迷。真是有趣……

樂工在死寂中奏完了孝昭帝譜的曲,在場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大家互相張望,心照不宣,各自舉杯飲茶。右相薛賀出列行禮後說:“陛下,微臣鬥膽,小犬不才有一舞曲進獻,試練許久,望陛下賞光一看。”

孝昭帝表情鬆動,笑道:“哦?昭兒也來了?他給朕準備了什麼節目,上殿來叫朕瞧瞧。”

我挺直脊背探著脖子往場中張望,一個華服少年在舞姬的簇擁下登場——果然是那小狐狸。他走到殿前斂袖跪拜,仰頭對寶座之上的孝昭帝說:“薛昭恭祝皇上壽辰大喜,年年都有今日歲歲都有今朝!”

瞧他身形,該有十四五歲年紀了,聲音卻清脆高亢,完全是小孩子腔調,表情偏又嚴肅鄭重,一副小大人模樣。眾人不禁莞爾,麵上都帶著點兒寬容的笑,氣氛重又和諧融洽,薛昭跳的什麼舞唱的什麼歌反而不值一提了。

萬壽節後外地官員即將返還駐地,何晏再三邀約說下回再見不知又是何年何月,離京前務必要再聚一聚。

地點仍然是上次的花樓,這回何晏定了二樓的雅間,說要是再有歌舞表演定不能錯過了——可惜外麵好戲上演時她在包廂中喝得正酣。我出來透氣,聽得隔壁包間裏有人在談論萬壽節之事,拍桌怒斥皇帝太過奢侈——舉國休憩三天嚴重耽誤生產,又大肆慶賀勞民傷財。一國之君本該率先勤儉,為萬民所效法。如今皇上驕奢,隆重慶生,此舉實在誤國誤民有失體統……

我伏在欄杆上聽屋中人爭論,不由失笑:大銘風氣開放至此,竟然允許文人武將公開議論朝政評點風雲,而且還是在這煙花酒肆之地。也不知這是福是禍,是該高興還是該警醒。

屋內話音漸低,間雜著對伎子的調笑逗趣。我無聊起來,撐著下巴往樓下看。場中正有兩人在演奏樂器,一蕭一琴,觀者甚眾。我凝神聽了一會兒,原來是在鬥藝,正到激烈時分,左邊的男子一身白衣,雙手撫琴快速撥奏,琴聲鏗鏘急促,富有穿透力;右邊的男子一襲青衫,手握洞簫垂目吹奏,簫聲溫雅婉轉,充滿包容力。琴簫之聲交疊,雖然極盡繁複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那瑤琴之聲本來高亢激昂蓋過洞簫之音,漸漸卻被洞簫綿綿的音響穿破——像是一縷柔和的晨光刺破濃重壓抑的黑暗,宣召黎明的到來,柔和的簫聲逐漸蓋住急促的琴音,裹挾著它,迫使它緩下來、輕下來,漸漸安靜,最終至低不可聞。隻餘洞蕭輕鳴,悠遠清新,滌蕩人心……

我問了路想去更衣,去往後院時經過一個長廊。這裏距離前樓甚遠,嘈雜之聲幾不可聞,隻聽得風吹草動夜蟲低鳴,甚是靜謐安寧。

廊道封著頂,兩側圍著接天立地的薄紗屏風,繡著青山巍峨,雲海無邊。我駐足細看時,隔著重重屏風正有人自青山和雲海中緩緩走來,高冠廣袖,華服曳地,仿若仙子從蓬萊島旖旎而行,降臨人間,漸漸走近我身邊。

正是方才庭中吹奏洞簫的男人。

我對他的一曲簫意甚為欽佩,見他正走過來,便微一點頭,準備離開。錯身相過時,他突然轉頭,說道:“怎麼?竟像是不認識我了?”